新京报
作者:徐贲知名学者
普罗儒学是大众文化消费时代的一个文化商品现象,不能用纯学术的眼光看待它。在大众消费文化中,《论语》已经被媒体包装成能满足当下消费者需要的商品。它的流通模式不只是出售,而且是零售。越零售的东西,才越具有个体选择性。片片段段的“心得”就是按零售的需要而包装起来的。电视受众并不需要对《论语》有整体的了解,便能随意直接消费每一个“心得”的零售片段。
以“心得”的方式解读《论语》,观众再从解读者的“心得”中得到他们自己的“心得”。在一个长期缺乏独立思想习惯和能力的社会里,“心得”很自然成为传播某种思想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大众《论语》的非政治化甚至标志着传统儒学公共作用的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古人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今人半部《论语》可以护一生。”从“治天下”到“护一生”,儒学身段的下降,是它普罗化的一个根本条件。
普罗儒学的非政治化,标志着当今中国“国家教化”和“个人修养”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变化。在中国,社会教化一向是由国家话语所主导的。儒学本身就曾是这样一种国家话语,但后来被别的国家话语强行取代。今天的普罗儒学并不是作为一种另类国家话语卷土重来。它仅仅是一种非国家、甚至非政治的“人生”话语。它只作“自我修养”的期许,而不挑战现有的国家教化权威。
孔子处于春秋乱世,礼崩乐坏,人间规范瓦解,他的许多言论是与此有关的人生体悟和思想智慧。今天的《论语》心得也还是由对世道时事的感触而发。孔子在春秋时代怀有现实的抱负,他曾周游列国,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淑世热忱。但是,今天的《论语》心得者却已经体会不到这种抱负,而只是在个人的内心化解为自我完足的“修养”。人在世间,觉得无力对社会环境产生影响,却又不愿意完全随波逐流,最容易步入这样一种独善其身的心境,往往是出于无可奈何,而非出于透彻的智慧。
当今社会不少人认为,社会道德上的严重病症,可以用传统的道德“心得”,像喂育稀释的鸡汤一样,获得一些救护作用。但也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甚至是庸医害人,变相下毒。
其实,任何思想都有亦药亦毒的两面,从本质上断定某种思想只能是药,或者只能是毒,都疏忽了思想的特定社会环境。在观察和判断思想的社会作用时,恐怕正可以借鉴医学对毒、药可以转变的基本观点。《周礼·天官》里说:“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共医事。”有论者对此作了现代医学的引申,把医学治疗理解为“一种控制性的施毒,其中有疗效的物品都有不可忽视的内在毒性。”一物既可治病,又可伤人,一切全在如何小心取舍和平衡。
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普罗《论语》的确可以起到一些药的作用。它对普通人的吸引力也大多与此有关。对绝大多数普罗儒学的读者来说,了解和分享《论语》心得并不是要恢复失去的“礼乐”,而是要寻找某种可以帮助他们体察自己内心的“安与不安”的意念,这个意念就是“向善”。这种“向善”与由利益驱动的“表现进步”和“营造形象”是不同的。在现今中国环境中,这种“向善”的意念和行为不会给人带来权力和物质的利益。正因为如此,这种“向善”才具有“真诚”的价值。与带有西方色彩的“生活在真实中”(哈维尔语)相比,儒学的“真诚”更能为普通中国人提供一种他们能理解,并用于日常生活的伦理语言。
普罗儒学的出现,再一次向我们提出如何看待大众文化时代的文化受众问题。对文化受众大众有两种对立的看法。第一种是把他们看成任由大众文化机制愚弄、摆布的“文化傻瓜”。第二种是把他们看成拥有“消费者主权”的“文化英雄”。单一的“傻瓜”和“英雄”模式,都不足以解释普罗儒学的现象。普通中国人即便热衷普罗儒学,对他们的日常行为也并不见得就有实质性的影响。然而,普罗儒学虽为“时尚”,但并不单纯是商业炒作操纵的结果。它包含着特定的社会主体选择。这种选择值得我们重视,因为它与普通人对现实生活环境和品质的直觉观察和感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