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四章——读井上靖《孔子》

寂寞的秋天

 

每一年的秋天,都会有树叶落下来,都会有候鸟向南飞去。从浩瀚的汝水边,从负函的黑夜里,从陈蔡的荒野上,从蔫薑旧房子的窗前,毫不停留的飞过去;留下翅膀拍打着风的声音。

 

蔫薑似乎很喜欢看候鸟飞去。有时候他正在荒野里头坐着发呆,一抬头刚巧看见了;有时候他正坐在屋子里和研究孔子的年青人谈话,就停下来跑出屋外伫立,良久才回来;有时候他睡着了,睡的很沉,鸟儿就在他梦的上边飞过去——不同的时间和光线,不同的地方和年纪,他抬起眼睛——一群候鸟飞过去了。

 

或许他没有特别的思考些什么。或许他不过是愿意看着——仅仅是看着——那些候鸟扑闪着翅膀,成群结队的飞过去,胸口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奔驰流注。就好像孔子总是看着大河的水一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寂寞的新蔡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和只剩下鸟群列阵盘旋的上蔡废墟相比,刚刚迁都的新蔡是多么亲切美好。

 

三十七年以后,蔡国再次混乱,先沦于楚再沦于吴。成群结队的人们再次离开新蔡,迁去州来。——人们在汝水边挥手,没有动情的感慨。

 

就像鸟儿一样无声的离开。

 

留下的大多数于是而成为遗民,自谋生计,来不及沉湎于悲哀。

几天后,城镇悄悄复苏。王宫变成市场,店摊开张摆铺,各国人进进出出——不再属于蔡国的土地有点无情的重新繁荣起来——新年来了,不是一样要过的吗。

 

可惜楚国开始建造负函了。他们想——剩下的人,总要归楚国了吧。

一时间满城风雨——许多人逃走了。而新蔡因此剩下一副空壳。

 

几十年过去,无论是州来还是负函的蔡国人,都很难再称作蔡国人了。市场依旧繁荣,他们是新的人,与蔡国毫不相干。新蔡里的姑娘开始只会唱汝水对岸的歌儿。

 

天不会惊,地不会动,人来不及回味,蔡国就这样过去了,成为一笔历史。

所有的今天,将来都不过是一笔历史;而所有的历史,亦都曾是活生生的今天。

 

寂寞的孔子

 

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说到这里,孔子的声调都变了。

那些理想,明明还在。怎么会梦不见,似乎不可碰触呢?

 

头发白了,皱纹越来越多。凤鸟不至,河不出图,乱世还是乱世,桃花却落了一回又一回。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哪里去找做筏子的木头呢?孔子笑嘻嘻的盯着子路说。

他没有想过真的离开。虽然离开很好。——不和这些称为人的朋辈一起生活,难道和鸟兽一起生活吗?鸟兽不会懂得人在想什么啊。

 

人的朋辈会懂得吗?

 

颜回在贫病的折磨中无声无息的弃世。

子路端端正正的扶好他的帽子,被四下的乱刃斫为肉酱。

原本寂寞的人群,于今更加寂寞,徒有喧嚣。

孔子继而卒。

 

子贡在孔子去世以后,守墓六年。

 

负函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蔫薑环视四周,再也没有孔子,子贡,子路,颜回,只剩下自己须发皆白。

 

而有新的人出生,及冠,千百年不变。

 

寂寞的幸福

 

“来到这个世界,还是幸福的。”

 

他们曾在陈蔡的荒野流浪失所,却由此了解“君子固穷”的坚定和从容;他们曾在负函的夜空下,一同目送昭王的灵柩,却又朝气蓬勃,一路高歌着“归与,归与”的回去鲁国;他们曾一起豪情满怀的做梦——暮春的一天,柳絮飞扬。年轻的人们结伴在沂水边洗浴——乐哉游哉,踏歌而归。

 

也许那些人,那些事,仅仅要回忆一下,也是很幸福的。

 

村庄的灯火每天都会亮起。蔫薑仿佛还听得见他们热烈的讨论。遥远的夜空,不言不语。可又仿佛他笑一下,那满天的繁星便会穿过屋顶纷纷落在他的头上。

 

一颗石子投下去,水面就会荡开来,再慢慢的复归于平静。幸福或许就像那些明亮飘摇的水纹,而水纹下面甚至水纹本身,却是深沉广大,无滋无味的寂寞,不可以剥开,也不能逃离。

 

偶尔我想,这寂寞,或许就是所谓天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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