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志
今日早晨想到《论语》上“盍各言尔志”一句话,现在就言我之志。
“你的志愿何在?”如果有人这样问我,那我可以回答:
我愿终身为民族社会尽力;并愿使自己成为社会所永久信赖的一个人。
在这混乱的中国社会,无论在思想上、在事业上,都正是彷徨无主的时候。这时候做人最难有把握、有脚跟。常见有许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很有信望,但到后来每每都失去了社会的信任,促使社会益发入于混乱。我觉得现在的中国,必须有人一面在言论上为大家指出一个方向,更且在心地上,行为上大家都有所信赖于他。然后散漫纷乱的社会才仿佛有所依归,有所宗信。一个复兴民族的力量,要在这样的条件下才能形成。我之所以自勉者唯此;因我深切感到社会多年来所需要者唯此。
八十年来,中国这老社会为新环境所刺激压迫,而落于不幸的命运,民族自救运动一起再起,都一次一次地先后失败了。每一次都曾引动大家的热心渴望,都曾涨到一时的高潮;但而今这高潮都没落了,更看不见一个有力量的潮流可以系属多数的人心,而确是到处充满了灰心、丧气、失望、绝望。除了少数人盲目的干而外,多数人无非消极鬼混,挨磨日子,而其实呢,中国问题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悲观的事。悲观只为蔽于眼前。若从前后左右通盘观测,定能于中国前景有很深的自信;只可惜多数人蔽于眼前,没有这眼光罢了!我是对中国前途充满了希望,绝对乐观的一个人。我胸中所有的是勇气,是自信,是兴趣,是热情。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随便而有的;这里面有我的眼光,有我的分析与判断,(我讲的《乡村建设理论》便是这个,不复赘。)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的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而唯一可能的方针路线(乡村建设)。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需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做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
发心与立志
许多人都觉得近来生活不安,我亦时常有此感觉。因此我知道一般人思想之杂乱、心理之不纯净,真是很难办的事!人多半都有种种私欲私意,要这个,要那个;本来我们的心量已经十分渺小,这么一来就更危险了,怕更没有力量来干我们的事业了。古人有言:“知病即药”!现在让我们指点出来,使大家知道自己心杂无力即“病”。然后才可望常自觉警惕!
我听说有几位同学读佛书。我对于佛学前曾稍作研究。佛家的彻始彻终便是“发心”,——“发菩提心”。发心是什么?这味道非常深醇,颇难言说。盖所谓发心,不但是悲,而是智慧的;他是超过一切,是对众生机械的生命,能有深厚的了解原谅与悲悯,而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儒家也是要求一个不机械的生命,但与佛家不同。儒家也有彻始彻终的一点,在立志。然儒家的立志与佛家的发心其精神意味则不同:佛家是原谅与悲悯,而儒家则是刚正的态度。这二这内里自有彼此相通的地方。所以终极都是一个自由的活泼的有大力量的生命。
我们都是力量不够的人,要去可怜旁人,先须可怜自己。如何可怜自己?就是须培养开发自己的“愿力”(发心与立志都是愿力)。怎样开发?要在当初动念干这个乡村运动的地方去找,去反问自己为何有此意思?而此意思为何又在彼时真切?这样能将原来的真情真愿因反求而开大。当痛痒恻隐之情发露时而更深厚之,扩充之,则正念有力,杂念自可减少。惟有愿力才有大勇气,才有真精神,才有真事业。不论佛家儒家皆可,但须认取其能开发我们培养增长我们力量的那一点。我们只有努力自勉,才能完成我们伟大的使命!
欲望与志气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这样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许他很卖力气,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这样卖力气,却很不自然,很苦,且难以长进。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觉得我这样做是干什么?甚或许完全不干,也许勉强干。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读书做事均难入,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放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么个样子,这样不是很好吗?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宽松,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谓民胞物与之心,时刻不能离的。自西洋风气进来,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不似从前的严格;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