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如何读原典——以《论语》数则为例座谈部分实录

如何读原典——以《论语》数则为例

座谈部分实录

 

座谈主讲:廖名春    李景林

座谈主持:逄 

文字整理:常丽

时间:十一月八日(星期六)上午九点

地点:学堂西屋(北京大学承泽园17号)

 

文明的世界,字无实义,读书做事都不成。

找见字,和人的血和肉,今日努力在此。

读书,读原典,读出圣贤一本情衷,读出一段自力证信!

出精神、长力量,养护今日文化种子!

                                         ———总干事语

 

逄飞:

学堂这次讲座的主旨是如何读原典。

时代的变化真是非常快,100年了,今天的读书人跟100年前的读书人,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关于读书,这一桩学问的事情,理解上也有许多的差异。

现在社会上对传统文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可是,经由历史而创造未来,能开创出来一个前面的道路,这桩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许多的三手资料、二手资料,许多个人的解释,应当说这是一种努力。可是如何直面原典,通过文字,透过直接的这种文本材料,能够顺着历史的线索和信息,找到它背后的人,这桩事情,应该说是今天为止,读书人仍然面临的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

读书是要读出人,不止是看到古人,而且知道古人在今天应当是(怎样的),他的精神面貌应怎样,孔夫子在今天、此时此刻,会如何地说、如何地做。这样的一桩达到内在生命自我确证、证信、见证,这样的一桩事情,应该说是在今天所有的文化普及,乃至于学术的研究当中,都是我们头等的大事。

…………

廖明春:

非常高兴今天能在这里和大家作交流。我和李老师都是金景芳先生的学生,他的老师是马寅初先生,是大儒。我们学得不好,老师的学问我们只能学到一部分,我和景林兄两个加起来比较好,因为我在做的都是形而下的东西,而景林做的形而上的东西比较多。我主要是做考据,而景林主要做哲学分析。我们两个讲的东西加起来,会比较合适一点。

我最近给学生讲论语,有一些心得,和大家交流一下。

…………

(上详见“2008全国高校青年晨读”27期通讯附件之《如何读原典——以《论语》数则为例(廖名春PPT)》)

逄飞:

刚才老师讲的几条论语,都是大家听得耳熟能详的。…………

注字疏义,有时特别注重在同一时期的、或者次第后续的一些典籍、原篇来互相取证、互相援引而理解,而不是直接拿一个古代的,比如说春秋的一个字、一个词,按照我们今天的解释、今天的理解。有的时候找一些前后相近的典籍,看看它在里面是怎么用的,有多少用法,还有它之后的一些典籍里面的一些新的用法。

比如像刚才讲的“闻达”和“隐”,这些字我们看到老师做的一个,在这么短的一个篇幅里面举了这么多例证。

文字的发展、字意诠释理解的空间,自有它的一个很细腻的、内在的顺序的。

前几天看钱穆先生在《中国史学名著》里面,讲如何读书为学,有很相关的。有两句话,我给大家念一下,可以看出来,做注字疏义读古书需要注意的。

他说:汉代太学设立五经博士,有《尚书》,用现代话来讲,《尚书》是一部国立大学规定的教科书,可是经过西汉到东汉400年,这个《尚书》已经不能字字讲通了,我们说汉代去古未远,他离古代相对我们来说近2000年。但这部《尚书》里没有能完全讲通,以后会更讲不通了。

他说:古书不易通,并不是拿白话一翻,就可以通了。注解已经比较难,拿白话文来翻译古文,其事更难,并不是几千年前人说的话,都可以、都能够用今天的白话,就能恰好翻译得出。

一个人的冷静、清醒,这样一种基本的素养,我想在我们读书、面对文字的时候是特别重要的。

一个是从字义的注疏方面,另外一个就是从明理、正命、化性、道以行之,从人生的实践、体悟上讲,这样去看书本,能否当面看到人,这也还有一层的问题。

…………

浮泛的情绪联想不是一个很严谨的学问方式,弄了很多假命题,然后大家牵强附会把心情投入到里面,这不是一桩事情。老师刚才讲的是挺有骨气的一些话,就是今天的中国问题,就是今天的中国人的问题,先不要牵涉旁的。

作学问不是搞关系,不是活人跟死人拉关系,要么强买,要么强卖。

用误会的来论证误会的,说不清楚。

…………

学问有时不在读了多少书,很认真、很严谨、一点一滴地,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做的功夫。你要想在这个世间立身行事,说一点点话,做一点点事,真正要有一个这样内在的,就要用你的性、性命,心里的道义良知去对面。

比如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那时候读书,通过音声去接近古人的心情,觉得这个话没有说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语义未尽,这个重心我感觉是在“知之”,这句话我反复读,几年下来之后,我觉得这句话实际上是“民可使由之而知之,不可使知之而知之”。

至少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从心情上,通过声音诵读,从我们自己体会出来的语感语境,也不同于前人的解释愚民政策,至少这个肯定不是的。

这是一个,还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上周地大的博士张连社,我们在这里交流这个问题。这里提出来,也是一个求证。为什么学堂要做实践?就是我们一定要血肉、气血要有一种充实饱满,面对文字的时候,才有可能发生一种印证,有可能取得一种见证、证信。像这个“道”字,现在很多人把他当成一个概念、名词来解释,可任何一个早期的文字,尤其是初始的一些终极概念,比如说神、道,我们现在从语言学上当成一个名词或者概念来解释,其实早期都不是的。我认为它都是动词性的,所有的字和词在早期都更倾向于一种动态,充实充沛的一种饱满的状态,这样的一些符号或字所表示的状态,在先民那里、尤其在先哲先贤那里面,它是一个生命的一种很充实的、一种专注和凝重的、一种饱满的状态。

这样来讲,“道”就不能当成名词来解释,比如说道有几个含义,这种解释方法是求索无尽而不能达到一种见证。

那么作为一个动态性来讲,道者,导也,它可能是一种天下的、一种什么样的景象,生生不息也好、天下化治也好,把在他心里面的,是他自己生命里面的一种状态在天下的一种实现。

所以上次我们交流的时候就是从这个体会出发,第一,所有早期的这种终极性的概念也好、词也好,它是动词性的;第二,这种概念,作为我们今天的人去体会还是,我们必须有自己的一种在身心性命上的的体证在里面。这样的话,我们面对这个字,有可能找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可能是我们所有的释义和理解、演示的一个基础。

所以我当时就感觉“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说“早上听见了一个什么道理或是明白道”,我觉得这肯定不是夫子的原意,因为夫子不会说“我听到了什么,我死了我就……”这个不是他的生命所在,他的生命力量是在他自己的一以贯之的一种专注。

所以我们更加倾向于道在天下化治了,现在我放心了,或者是心愿实现了,如果这样,他可以死掉了。我们更倾向于这种。

这样的一种解释当然还不是一个很严密的注字疏义这样一个训诂,不是这样的一个功夫,但如果我们能够保持自己生命的一种专注、深沉,而且面对文字的时候有这样一种清醒和冷静的话,用心情复原,从心情的彼此的相互印证,跟孔夫子、跟前人保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感,不以自己来揣测别人,同时还有一种相互的认取。

我觉得这是一个基本的心理准备,这是我们应该可以做到的。如果说再有专业的素养和自己的……那在训诂上就非常好。

必须从完整、真实的心里状态出发,从彼此心里的体证,跟文字包含的情境里面的语义。这种心情上的体证,我觉得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讲,读书必须要有这个。

这个东西从哪里来?就是从我们的做事、从我们的实践——夫子讲学问是行的学问——没有实践、没有这个行,你心情上是空落的,再加上训诂上又没有多少培养,很容易跟“古人相见不相逢”,当面错过。

…………

李景林:

刚才逄飞强调生命的体证,如果单纯从读书来讲,古人讲是“义理、辞章、考据”这三个方面,这三方面刚才老师也讲到了,应该说不矛盾,是互相印证的。刚才老师讲这四个问题里面,他也用了义理的参证——当然他主要是从文字学,我们的出身不一样,他的出身就是文学、文字学方面,他后面也比较注重这方面,科班出身很重要。我虽然后来也跟金老,但我的科班还是哲学。所以读古书,我自己读的不好,但我自己也有个角度,就是比较强调义理。

从历史上讲,老师开始讲时引清儒的话,清儒是比较注重训诂考证,我觉得读古书义理贯通非常重要,当然文字学是基础,互相之间要有个印证。

你可以从义理入,也可以从文字入,但互相之间要有个印证。我们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来做那么多事。

从我们自己义理的角度来考察,考察完了以后,我经常也是这样,从廖师兄的成果来做印证,这样就比较圆满了,并不是说什么都搞。一定要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朱熹读书法”非常有名,后来的人也编了《朱子读书法》,《朱子语类》里面也有读书法的内容。那我们看朱子的读书法基本是,一个是生命的,他说读书就是第二义了,一开始就说读书就是第二义,并不是说读书是次要的,是说我们有些时候,我们的生命里面的东西没有办法谈出来,需要通过圣人的话来印证,当你印证的时候,需要从自己的生命出发,所以说读书是第二义。读书是第二义并不是说读书不重要,是要拿圣人之言来印证我们自己,这是和你(指逄)刚才说的是相似的。

朱子的读书法,实际上就两句话,一个是循序而渐进,一个是熟读而精思。就是这么两个。…………

怎么循序渐进,我们读书首先要读“四书”,然后读“五经”,那在“四书”里面,他还讲为学次第,首先读《大学》,把三纲领、八条目、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把这些内容都和为学的次第概括进去,然后读《论》,然后读《中庸》,“四书”完了,再进一步读经史,这是循序渐进。从循序渐进里面你可以看出了,朱熹的学问还是要从义理进入。

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说我们历史上留下来的东西,包括礼仪系统、礼乐系统,这些是过去的东西,非常复杂,我们离他们很远了,如果我们现在直接去考校那些东西,好像抓不住要领。

包括后来马一浮先生,跟金老还不一样,金老是重经学,先生还是讲宋明理学,先生学问非常大,能够通读四库的不多,但先生能够通读四库,但是他讲,核心的还是要落实到义理上。

从古时候的学问,我们讲的传承来讲,一开始是讲周孔,从唐代以前都讲周孔,既有义理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但讲周孔,主要是突出政治方面,那么到了宋代以后,讲孔孟,像朱熹编出“四书”来,实际上凸现了讲《孟子》、讲《中庸》,一方面是凸现讲道统,“四书”实际上就体现了道统传承的意思。另外一个,《庸》、《孟》实际上是讲心性的,后人讲宋儒是心性义理之学。

所以从循序渐进这点上也可以看出来,读古书他这种方法,他讲为学的次第,就是突出义理。那么从熟读精思,也是讲义理的问题。合起来,我也是概括,就是涵咏醇熟。涵咏醇熟,包括生命也包括义理的,然后义理贯通。

有时候我们读古书,特别是读次数,读古书可能有时会遇到像老师刚才举的四个文字学上的问题,有时没有遇上文字上的问题,我们每个字也都讲了,都认识,但是道理看不懂,比如说看庄子《齐物论》《逍遥游》《人间世》,这些文字都看懂了,但是意思弄不懂。这就是义理不通。

所以我想,读古书,文字学当然是基础,同时要认真地来拿别人文字学方面的成果来印证你自己的理解。但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你把一个词,一个词在古文里有很多意思,你查词典,有几十个,但放在上下文里,只能有一个意思,所以你把这个词要放在上下文里面去看。上下文还不行,你要把它放在这一篇来看,然后放在整部书里面看,同时孟子讲,“读其书要知其人”……

所以读书是要反复的,比如《论语》,我自己读不下十遍,《庄子》、《老子》也是读了好多遍,才能逐渐地有一点了解。你先从文字上弄清楚了,读进去以后,会对它道理上有个了解,然后回过头来拿这个道理放到各个章里面,去看各个章的意思,然后反复,从小到大、从大到小,互相印证,才能明白说的是什么,这就是贯通。

这么说好像很抽象,举个例子。比如《学而》里面那三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三句话大家都读得懂,但这三句话说的什么意思呢?现在有好多解释,就是你(指逄)说的心不安。

为什么心不安呢?这三句话放在一块,好像说的不是一回事。为什么放在一块呢?这三句话之间有一个关系。过去我们解释“人不知而不愠”,好像是说,前面两个都是乐,这个不烦恼、不恼怒就可以了,好像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说法。这个我们要把它拿到孔子整个思想里看的话,好像不是这样。比如说孔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孔子跟子贡的对话就说到很清楚了,“莫我知也”,人都不了解我,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不怨天、不尤人”不就是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么?“莫我知也乎”?

这个话实际上是说“下学上达,知我者其天”,用庄子的话说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你自己能和天地精神相沟通了,这才是最高的境界。不仅《论语》里有这个话,可以很好地印证着三句话之间的关系。同时我们看像《易》传讲乾卦的文言,文言讲乾卦的第一爻,初九潜龙勿用讲潜龙之德,潜龙之德是什么呢?就是“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遁世不见之而无闷,确乎其不可拔也”,潜龙也,是龙德才能做到这一点。“遁世无闻”就是别人不了解我,我也不郁闷,就是孔子的话。孔子解释潜龙。

你再看《中庸》里面说的话,“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说能终身行之,“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真正的圣人是孤独的,跟天是相通的,他走在前面,别人都不了解他。如果你境界不高的话,这样的人,如果一个天才,他可能跳楼了,别人都不了解我,我很孤独,所以跳楼了。圣人不是这样,从人格上来讲,他达成很高的境界时,他有乐。孔子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就是因为他和天相通了。所以你看这三句话,如果是从孔子自己的话,从义理上去印证的话,这三句话的关系是,学要上达,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不仅是一个,学了就复习复习就完事,我们一般的解释学了复习一下很高兴,那实际上很苦啊,中学生很苦啊,一天累得要死,到12点钟才,北京还好,外地的学生……学知识的话,“学而时习之”他哪能乐呢!不是乐。

他讲的这个实质上是下求而上达,上达于天,达到天人合一了,这时候,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所以他才是君子,他才能乐。

你看道理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而我们一般泛泛地去读的话,他内在的精神和道理,可能我们不是太了解。通过孔子的不仅是《论语》里的说法,而且从《周易》等其他的书里面,找出这样一个印证来,这样就有一个义理的贯通。

读书首先要从文字上进去,然后再出来,从义理上再回过头来观照文字,这样读才能领会的更好些。还有很多例子,时间关系,我这就不讲了。

只有文字上的理解,有时与义理上的了解,是完全是相通的,不是排斥的。

…………

原来《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册,里面就有……的《帛书五行篇》的解释,解释“慎独”,……讲舍其体而独其心,……因为把“体”解成了身体,把“体”舍去了,光讲精神,那不就是道家吗?我当时就觉得不合适,后来过了十多年,我又重新翻《礼记》的时候,就突然明白了,这个“体”不是指身体。我原来就觉得它不是指(身体),但我没有找到根据。……后来我翻《礼记》的时候,其中讲到体就是指那些形式方面的东西。然后又读到三无:“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无声之乐”。 ……从这我就一下子就把这些搞明白了:舍体就是舍弃那些外在的形式。要独其心。要注重心里的哀戚,那种悲的情感。后来《五行篇》里面讲,君子善是与其体之,与其体中,……实际上就是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就达到和天人沟通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那些规矩对我来说,再不是外边的东西,这叫舍其体而独其心。而且他处处还能更好地合乎规矩。当你达到自由时,你合乎规矩合乎的更好了,不是开始的时候,你规行矩步,按照规矩去办,反倒不得要领。

就像两个凡是,我也是按毛主席的话去说、去做,反倒不符合毛主席的精神,邓小平说,我们要把握毛泽东思想的精神,这才是舍其体而独其心,把形式的方面丢掉,这时候把握住精神,中国就搞好了,两个凡是,中国就搞不好。看起来你是按照规范、规则办事,但你把规则搞坏了,那最后舍弃体而独其心的规则,反倒有生命力了。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意思也很简单,但我放了十年,才了解出来,才豁然贯通。明白慎独,舍其特任独其心是什么意思。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出来,对这个体的解释,得有文字学的意思,要知道这个体在古书里有些什么意思,其中的一个意思放到这里,哪个意思合适,就是指外在的形状、衣饰、那些服饰,同时也有义理上的,那就是权和经的关系,人的精神自由和规则性之间的关系。

你把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了,读书就读出味道了。我觉得读书无非就是这样,但你一定要熟,就是要熟读、要精思。熟了以后义理就出来了,然后你把具体的东西,那里面的含义让他呈现出来。读书读到一定时候,朱熹自己说的话,当你读到“其言若皆出于吾之口”——我读古书的时候就觉得,人家说的话就像我自己要说的一样,(逄飞:先我几百年),其义若皆出于吾之心。他的意思,圣人之义,书里面的意思,就好像就是我心里面要的,这读书就读到家了。

逄飞:

刚才老师讲到《论语》前面这三句,对我有个启发。我想,其实第一句话重点在讲时,第二个讲人,第三个讲天命,这么来理解。读我心之所同然,读到这里,乐在其中,如在目前。哪怕一句话能读出这个感觉来,你就能得到一种自己生命力量上的一个证信,有了这样一种乐趣,中心乐之为悦,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中心的乐,里面的乐,这个叫悦,有这样的一点点印证,哪怕一点点的印证,会给我们很多的信心和力量。这个是太有意思了。

李景林:

刚才那两句话是朱熹自己的,就是“其言若出于吾之口”“其义若皆出吾心”。

廖名春:

我们现代的人把“道”这个词过分推崇了,其实韩愈早就讲的很明白,他说仁义是实名,道德是虚谓,就是仁义这些东西,它的那个内涵,它的价值是固定的,什么叫做仁,什么是义,它是固定的。但像道,它是虚谓,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道里面装。这是我们现在,大家对道特别推崇,比如说老子,……这是不是道,这就很值得研究。就是说我们讲一个东西时,应该注意这个区别性特征,就是这个东西就你讲别人不讲。其实道这个词各家都讲,只是大家都没有像老子那么抽象。老子讲的比儒家更抽象、更详细。老子在这个书里面是不是抱着这个范畴,这也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觉得以前的人读书,对原作读的不够,老子所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在这个结构里面是说自然是最高的,不是道是最高的。我们很多解释的人说“道就是自然”这么解释。如果把“法自然”改成道就是自然的话,那前面的就不好解释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为什么到这个地方就变成了等于了?道就等于自然呢?这是不对的。自然在老子看来,还是高于道的,道才是他的定义,道在老子那里还是虚谓。

老子他的道有很多讨论,但他自己认为道是讲不清楚的,名是讲不清楚的,强为之说,可以字“道”。名和字是不同的,所谓的名,生下来给取得名,这是本来名字,字是后来取的,成年时候的给取个字,字的字义是滋生出来的,所以认为道是什么呢?道是本来,是搞不明白的,是后来的人勉勉强强给取一个东西出来,但是还说不明白,就是一个字,叫做道。

老子认为道这个东西,是后来的东西,不是原来就是的,原来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从话里面看,是自然。所以我们讲儒家尚仁,我们不能说道家就尚道,道家应该是讲自然。这个概念才明白。单纯讲道的话,就不太清楚了。他是个虚谓。我们讲到“朝闻道,夕死可矣”讲的道,也是如此。

这个道我们根据孔子讲的话,一般来说是指政治理想,他不是指自然之道,这是很清楚的,也不是指他的修学之道,应该是指政治理想。孔子对政治理想,怎么样治国、怎样修身治国平天下,说得很清楚。不但他清楚,学生也知道,是怎么样实现它。

所以周游列国,他只是在求道,他是行道。我们说道,是受后人的影响,后人讲道,是比较简单……可是你仔细读老子的话,“道法自然”,道的核心是指道的内容。我们单纯讲道的话,是很难区别开的,但一讲到道法自然,就知道他讲什么了。

进一步分析的话,我们层层剥茧,我们已经分析道最后一层。(那自然是什么?)自然在这里与人文是相对的,不要过分地强调人文,应该顺从……

李景林:

自然就是自化,顺从自己本性走。自然就是状态词,自然而然。这里我插一句,这个道,你时时刻刻都在说它,但是时时刻刻都说不出、没有完全说出来,这就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为什么说道不可说呢?庄子里面有两句话说得很清楚,“言而足,则终日言而近道”,就是你的境界达到很高以后,说上话都是道,“言儿不足,则终日言而近物”,你要是境界很低,说出来的话都是低级趣味。就像大文学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一般人嬉笑怒骂都是低级趣味,就是这里面,道确实是不可说,但不能说它没有。

就像我们说,一个人“自我”在什么地方一样,那个“自我”,我有这么高个、我有钱、我有房子、我有老婆、我有儿子,我的儿子品德还不错,还是个老师,你可以无穷的说,那说到底,那个我,在这里是个阿基米德点,是支撑点,这就是道。

所以我们平常要修养自己的境界,你看境界高的人,眼神就好。这就是他在他的那个说话、言谈上,你都能听出来这个人是得道了。但这个道本身是什么呢?它离不开你的行住坐卧、吃喝拉撒睡,但这些东西加起来,也不等于那个道,所以人最追求的东西很高妙,但一定要脚踏实地。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这个“习”有复习,也有演习,比如孔子演礼,带着弟子在大树下演礼,作为演示,演就是实践。我把我学的东西能够落实了以后,我就高兴了。这个高兴实质上已经超出了一般我们所说的知识的功利性。

比如说,我就是想学技术,到时候好挣钱,这个就很苦,但如果摆脱了这个东西,我就是追求这里面的真实的东西,我把它落实了,不光是为了钱,这里面就有一份快乐。这份快乐从哪来?就是下学而上达了,你已经提高了,这时候才快乐,而不是说知识本身。要局限在知识,而且现代人把知识完全工具化了,那你就不快乐。这个乐,是已经下学而上达了,里面已经有了道,就是说你和天相通了,这就是自然。这也是自然,你觉得我干什么东西非常顺利,不是有为地去做。

比如我们当教师,你把你的学问做的很好了,比如说老师,自然就是教授了,这就快乐,但是我要钻窟窿打洞,找人送点礼,这就很痛苦。所以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做的事情超出了它本来的意义,这是人格上的东西,这就是下学而上达,里面就有道了。

所以你同样做一件事情,有人为了蝇营狗苟,他也可能做的不错,但里面是痛苦,他做得美,那就是他已经下学而上达了。为什么说这三句话贯通呢?你要把下学上达这个精神最后那句,人不知而不愠,贯穿在前面学、交朋友,交朋友要都是酒肉朋友,那也痛苦。但朋友要是真心的,真是诤友,益者三友,那这就快乐,也是有个东西贯通在里面。

所以这三句话,一定要把握其中的贯通精神,你才能理解,为什么学而时习之是悦,有朋自远方来,是乐。

这里面也有个道的问题在。道虽然没有形,但它在有形里面时时处处都存在。你有了,就乐,没有了,就痛苦。

……

逄飞:

还是顺着老师讲的话讲,古人把读书不是当成某一桩事情,读书就是为学、做学问。这种读书为学就有一个生命的很微妙的热气在里面。当然作为我们普通人来讲,我们是用理智、思维、对人生对世界的理解,透过文字去把它剖析出来,这个里面也会有偏颇,这个偏僻应该说还非常大。虽然说义理之路,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为什么偏颇很大呢?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因为大家思想上很困惑,精神上很紧张,造成很多学问上,造成表面的一种脉络,或者是历史的一种渊源。阅读起来,给后人增加很大困难。

钱穆先生也有两段是讲这方面偏颇的,也是在《中国史学名著》里,说:讲春秋需讲大义,但是所谓大义亦不该求之过甚,尊之过高,讲大义若讲过了头,反而会落入小节中去。……

因为义理的东西是很容易发挥的,而且一旦发挥之后,没有一个尺度和界限的,把不住边的,而且是一时一个情况,每个人的思维状况,你自己的精神紧张、思维困惑都可能造成对古人,比如说春秋大义,一句话有时也可能蕴含在里头,但谁来发挥、怎样来表达,这都是很具体的问题,不是说我们人人心里都有一个生命的体会,都可以,这个状态还是有一种很微妙的过程,讲义理也不是能够随意发挥、牵强附会,这个也很容易偏颇,尤其是近世以来,后人又没有生命上的见证,也没有学问上的,像文字训诂这样踏实的学问,又因为现实的压迫感,心灵上总是用死人来说活人的话,借着死人压活人,或者是不知道把死人卖到哪里去了,这种学问就成了关系学。有的是有意为之的,有的是无意之间,不自然、不自觉地,这个可能是年轻人读书,特别要切记,义理的发挥,也很容易走偏的。”

李景林:

还要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讲义理的时候讲学问,这个义理实际上是有个历史的连续性的。没有继承和连续性,比如说哲学的问题,很多都是老问题。有些人拿这个批评哲学,哲学你们2000多年没有发展,老讲那种老问题。这就是哲学。

哲学就是说,因为人是历史的存在,所以它总是从历史延伸出来的问题。只不过我们在当代的时候,可能这方面突出出来了,在那个时代,那个方面突出出来了,它都有它当时的道理,你一定要注重历史的连续,不能是空说,空说就坏了,就是一拍脑袋,写篇文章那样的。

真实的义理应该是出自于历史,有了历史的连续性,延续出来,然后面对现实的问题时,他从这个层面的东西凸现出来了,那我还是从历史出来了,一定要讲究历史。

我们过去老把它断开,断开讲就不好了,这样它才有根据。

逄飞:

“做学问应该求一个通,不能说我学史学,不问经学。那么古代史学、经学不分,只知有经,不知有史,不通当时的经学便不能讲那时的史学。”这也是钱穆先生的话,……

义工:

孔子当时有一句话就是“无友不如己者”,好像解释都有一些误解,可能不是孔子想的那样,我想问一下老师怎么解释这句话?

廖名春:

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我们现在很多人也写很多文章来讨论这句话。这句话是违反逻辑的,“无友不如己者”,你是这么想,凡是不比你优秀的人,你就不和他做朋友,那比你优秀的人他也这样想,他也是这种逻辑,那你就没有朋友了。

……

孔子是讲主忠信,主忠信就无有不如己者,所以这个“友”字,应该是没有的“有”,不是朋友的“友”,这两个字是很相通的,孔子说你要是主忠信,那就没有不如你的人。

……我们读书,你不要看很多人名气很大,我们要有理性的精神。很多人名气很大的,往往是名气越大的人越胡说。读书人都比较谨慎,所以解决问题是比较有限的,不是说什么问题都懂。我们只能说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面,懂一个两个小部分的问题。

但凡是一个样样都懂、样样都行的人,都是不可靠的,是骗子,不可能有这种人啊。他们的书是不能看的,因为他不是做学问的。就好像学《论语》的时候,大家都在讲《论语》,他们讲的大部分都是老生常谈,都是拿着杨伯俊那个炒来炒去,没有多少人有自己的新思想。有一点新思想,这个人就是批判孔子。

我们现在要冷静地拿原文来读,要读原著,而且要把它讲得文通字顺,要理性的批判。凡是不合乎逻辑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发现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去解决它。

孔子他不可能讲这样的话啊?你要这样讲的话,孔子他是个趋炎附势的人。每个人都要跟很强的人去靠近,问题是别人也是这样的话,他也就不理你了,那你就没有朋友了。这肯定是不能那么读的。

这个逻辑问题好像古人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而已。……关键是我们在读原著上面下功夫,不能够人云亦云,有很多人讲得是不可靠的。我们要接受理性的批判,什么东西他讲得对不对,我们还是要从逻辑上去分析。

逄飞:

这一点老师讲的特别好。钱穆先生有一段讲话跟这一段特别类似,我再给大家念一下:“到了汉代,董仲舒建议汉武帝表彰六经,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便是表彰古代的王官学,因为过去学问是在贵族,罢黜百家就是罢黜后期的平民学、百家言。汉武帝为何听他话,如此做?诸位或许会说,当然因为孔子儒家言,便于帝王专制,汉武帝才采用了董仲舒之言。此说似乎已成了近代我们的常识,大家都这样讲了。但我要问,此说出在何书?有何根据?……我讲话是有根据的,那么你们今天讲,说汉武帝要复兴古代的贵族学,罢黜后代的平民学,是否为便于专制,谁能猜测道汉武帝的内心?又是根据何书何人所说,总要有一个来历。我从年青时,即注意到此,几十年来,就没有找到这句话的来源,问之大家,大家也都不管,像是已成定论……

这个成了无头案一样,讲他做学问,钱穆先生大学问家,对于这样一句话、一个定论,尚可思索几十年。就像刚才老师所讲,我们一个是面对原典,另外有些问题,有疑问了,也不要求着去解决,过于功利地解决可能临时急就章,也可能偏颇。所以一个问题不妨,象这这种问题,像钱穆先生大学问家尚且心里存疑几十年,去心里挂着这件事情,这个就是前人,不用讲古人,这是我们最近的人。

他说:诸位每做学问好问方法,做学问最大第一个方法就是肯花功夫,一个学者花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功夫来解决一个问题,本是寻常、本分之事。花了几十年一生的生命解决这些,他认为在学者的生命的本分上,这是寻常事。

廖名春:

……我们只讲自己懂的,凡是我们不懂的,就不要讲。说不定哪一天想明白了,我们再来讲。就是我们讲东西要跳着讲,不要显自己是百科全书,样样都懂。不懂的东西硬要去讲,讲到最后弄出毛病出来。

比如说我讲《论语》,我只讲我搞懂的东西,不懂的东西我就不要去讲。不懂的东西也要去讲,结果就害人。老师告诉学生、学生又去告诉学生,结果大家都搞错了。

李景林:

……但对一般人来讲,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择其善者而从之,我大概能读通就可以了。

比如说我读西方哲学——读中国哲学我也不是都通,懂一点——但西方哲学我就看别人的。别人有这种讲法,有那种讲法,要不我们没法读书了。那是做这个专业专家的说法,和我们一般人……

我在这一块是专家,在别处不是专家,我就只好择善而从,听一些。不要说他讲的是专家,把这个分开,那就没法读书了。

那你看好不好,好的话你就从他。你觉得他的说法还不太好,你就会想是不是去看看别人的说法?是不是和我原来的知识、和我理解的道理能贯通起来,那你就从别的地方看一看。

廖名春:

我们现在大学是有问题的。现在我们的大学教育比较堕落,说实话。特别是在大众的场合里面,影响最大的往往不是好书,这就是个很痛苦的事情。

李景林:

人家说你是专家,你得知道你专在什么地方,你专在物理学上,就说物理学,你专在文学上,你就说文学。

但社会上的人不了解啊,说他是名人,他说的就是真理。他说的不见得是真理,他说的物理可能是真理、他说传媒可能是真理,他说《论语》就不是真理。大家也要有个分辨,这是一个。

另外一个,就是学者本身要守住你的本分。不要乱来。你以为你是名人了,什么都说,你误导社会,误导社会有些时候会形成很大的问题。比如我们过去批评孔子那些话,好多都是误导,但现在是流行的,改不容易改过来。

义工:

您能否推荐几本读《论语》入门的书?

廖名春:

到现在为止,还是老老实实地看杨伯俊的《论语译注》比较可靠一点。……最近出了一本书,就是《论语汇校集释》,这个书是找材料,应该还是可以的。

李景林:

我是建议大家先读白文,读了以后哪些地方不明白的,就查那些注释的本子。不要把一个东西说这个就是标准。

廖名春:

我们现在有个怪现象,越是经典的东西,大家越是下功夫下得小。论语这么多年了,读来读去还是杨伯俊那个本子,杨伯俊那个本子是50年代打右派的时候,打了右派在兰州大学搞的。现在来看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我们后来写了这么多关于论语的书,实际上没有几本好书。不能说一本都没有,但是没有几本认真的书。大家都是匆匆忙忙做的。

今天搞论语了,很热了,这个人本来不是搞《论语》的,也来写一本这个书。大部分都是这么干出来的,这种书读多了,没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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