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天地之化育者——访河北涿州文昌祠义塾塾师彭飞

罗容海  晦德

 

彭大爷年近古稀,一头密密的短发,外出时喜欢戴一顶运动型的帽子,显得很年轻。他喜欢穿对襟的衣服,总干事逄飞送他一件贵州土布的褂子,每逢高兴事的时候他总要拿出来穿上,而且把扣子一个一个扣上,在三伏天也是如此,再配上一双自家做的老式布鞋,紧凑干净,一看到他,就让人想起一个词——“利落”。他个子不高,走在人群中,你很容易忽略他,但回到小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居民亲切地向他问候。虽然他被誉为“现代中国义塾第一人”,但他身上没有丝毫名人的痕迹,而是处处透出一股朴素平实的气息。

虽然举止很利落,当他坐下来与人交谈的时候,便显得很安静。他听人说话很专注,有时会皱紧眉头,看得出他一边倾听,一边在思索。他说话语速缓慢,有时会停顿一会,看得出他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两次涿州之行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和思考。我常常想,十年如一日的学习,五年多无间断地教化,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一遍遍地翻着和彭大爷聊天时做的速记,一遍遍地听着彭大爷上课时的录音,慢慢地,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不诚无物

 

彭大爷早先是一名气象员,在气象站干了近三十年,后来又去组织部工作了好些年。他一直很喜爱学习。在1960年,当他看到老百姓挨饿受苦,心中很难过,于是买了很多经济类的书籍,诸如《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等,一心希望能掌握政治经济学为国分忧、为父老乡亲解除痛苦。可一读起来,感到很艰涩,读了一阵子,也没能理解多少,最终只得半途而废。随着对现实思索的深入,彭大爷又爱上了哲学。他买了马克思的一些著作、恩格斯的《自然辨证法》以及列宁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等书如饥似渴地阅读。除了看哲学书,他还阅读了一些心理学、社会学的书籍。

在即将退休之际,他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了总结。由于早先对人生没有一个整体认识,再加上生活在一个激情如火的时代,大家都抢着赶任务,争上游,搞评比,还不断开会,这就耗去了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六十年岁月,四十多年工作,几十年忙忙碌碌下来,这一回头看,他深感过得太空,没有多少价值。虽然多年来自己读书不少,可一本书读下来连百分之十都没有“挂”住,真正理解得就更少了。彭大爷说当时就有一种紧迫感,觉得不能再这么恍惚下去了,非得赶紧学习不可。

后来他读到《中庸》,对其中阐发“诚”的论述非常感兴趣,觉得发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中庸》讲到了“诚”,认为只有在“诚”的状态中,我们的心地在做事时才能与事谐和,在读书时才能与理契合。彭大爷非常喜欢《中庸》中的一句话:“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只有在“诚”的状态中,人才能真正看清楚生活的道路;也只有在“诚”的状态中,人的生命才会结结实实地成长。当人处于“不诚”的状态中,学的知识和做的事情都像一堆支离无根的碎片,彼此了不相关,最后把生命也弄得苍白空洞,成了一个没意思的故事。这也就是《中庸》所说的“不诚无物”。

 

“始发愤,读书籍”

 

彭大爷在给孩子们讲《三字经》时,当讲到“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一句时,就拿自己的人生经历对这句话做了诠释,他告诉孩子们:“彭爷爷,六十一,始发愤,读书籍。”他把自己从六十一岁开始的传统文化学习作为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开端。

1996年,他逛书店时发现一本老版《四书》,古朴陈旧,当时还以为是古董呢,但翻开书,他就被深深吸引了,学习热情一下子就高涨起来了。这一学习可不得了,他整个人着了魔似地沉迷在其中。那段日子他一天至少抽出八个小时读书。

虽然他从小就没有学过古文和传统文化经典,刚开始的时候也感到很吃力,很多地方看不懂,但这些古老的文字中隐约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一部《论语》,他的笔记写了满满八大本子。一篇三千多字的《中庸》,他前前后后看了一百多遍。到1998年,他写成了《中庸讲解》,用一百多页的篇幅讲解这三千多个古老的文字。《中庸讲解》对《中庸》中的每一句话都按原文、注解、译意、评论四个环节展开讲述,深入浅出,发人深省。尽管《中庸讲解》的写作也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血,但再回头看那段近乎迷狂的学习过程时,他诚恳地告诉我们:那些内容现在看起来都很浮浅,很不成熟。

20038月,彭大爷写出了《中华文化与未来人类文化》一文,在文中他引用了英国哲学家罗素对中国人的一个忠告。罗素这样告诫中国人:“中国文化正在发生急剧变化,这种变化无疑是需要的……假使中国人能自由地吸收我们文明中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排斥那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那么他们将能够在其自身传统中获得一种有机发展,并产生将我们的优点同他们自己的优点相结合起来的辉煌成就。但这只有避免了两种相反的危险以后才有可能。第一种危险是,他们可能被完全西化,迄今为止他们所具有的民族特征全被磨灭,世界只不过多增加了一个不知疲倦的、聪明、产业化、军事化的国家,这些国家正在折磨着这个不幸的星球;第二种危险是,在抵抗外来侵略的过程中,他们也许被逼到一条除了军备以外、在各方面都强烈排外的保守主义的道路上去。”

有心人能够体贴出,他的学习并不是出于个人的单纯兴趣,更不是出于对历史名物的好奇,他的学习与他脚下的土地息息相通。他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的历史和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父老,这种爱让他愈老弥坚,愈老益壮,并让他重新焕发出无穷尽的生命活力。北宋大儒张横渠有四句很著名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彭大爷把这四句教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他最爱“为往圣继绝学”一句,他希望自己也能参与到文化建设的事业中去。2001616日,当彭飞听到北大硕士逄飞在北京成立一耽学堂的消息后,第二天他就赶往北大寻找学堂。在没有地址和必要线索的情况下,他到北大、清华漫无边际地寻访,经过两天努力,居然找到了学堂。

 

为往圣继绝学

 

在和逄飞彻夜长谈后,彭大爷决定在家乡涿州义务开展国学启蒙教育。2001720日,他开始在文昌祠社区义务讲授传统蒙学《三字经》,后来又在周末增加了《论语》学习。

万事开头难。蒙学义教班刚开始没几天,众人的质疑、冷嘲甚至是阻拦纷至沓来。

“你这还不是孔老二的那一套”……

“你本身没有学过,你半路出家,孩子们提问题,你解答不了或者说错了怎么办”……

“现在的小孩,聪明还吃亏呢,学了你这个岂不是更像傻瓜,到时还不像面团似的被人揉来捏去”……

也有人冷眼旁观,认定他也就是三分钟热情。更让他难过的是,甚至有些邻居也到居委会那里告状,说他扰乱社区秩序,干扰居民休息。彭大爷并没有气馁。他耐心向大家解释,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

五年风风雨雨,彭大爷踏踏实实地走了下来。《中庸》云:“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五年的风风雨雨,彭大爷用他的实际行动感动着小区的老老少少。在文昌祠小区流传着一句话:“淋着雨,读《论语》”。这句话讲的是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当时彭大爷正带着几十个孩子学习《论语》,由于是夏天,课都在露天进行。眼瞅着上课时间到了,孩子们也都来齐了,可偏偏下起了大雨。因为孩子多家长也多,一时找不到别的地方,彭大爷就决定在雨中照常上课。于是小区居民看见了难忘的一幕:在风雨中,一个老人带着一群孩子在朗朗读书。彭大爷在小黑板前一边读,一边给大家讲解,孩子们一个个紧挨着父母,也在风雨中大声朗读,只是每人手里都多了一把雨伞。那一天,雷声雨声很大,但彭大爷和孩子们的声音更大,朗朗的读书声盖过了凄冷的风雨声,也掩过了轰鸣的雷声。在那一瞬间,彭爷爷感动了,孩子们感动了,家长感动了,整个小区也感动了。也许,上苍也感动了。

当问到当时的想法时,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缓缓地说,“我特别喜欢《论语》里的几句话。夫子途经宋国,大夫桓魋想加害他,夫子知道消息后泰然自若地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在匡地被围困,夫子沉静地说:‘天之为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每每想到这些话,都能从我心中唤起一种无所畏惧的情怀。”

现如今,彭大爷走到小区里,人人都敬重他。中年人都称他彭叔叔,青少年都亲切地叫他彭爷爷,小区居民都把他当成自家人一样。他家里的义塾更是办得越来越红火,许多其他小区的居民也慕名而来。每逢周六晚上授课,家里就挤得没地放脚。

义塾教学已经成了他生活的核心内容。他现在的心情既安静又暖和。孔子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条黑黑的长寿眉已经悄悄挂上了他的眉梢。

在彭大爷心中,义务教授传统文化与整个民族的命运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他一直怀着这样的希望: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华民族复兴的世纪,而民族的复兴需要先有民族文化的复兴。儿童国学教育就是在为中华文化的复兴播种子、打基础、作准备。

当问到这其中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时,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学习和我的生活是一体的,我现在看到善的东西就特别乐。而我痴迷于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就做一个‘赞天地之化育者’。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追求‘参天地之造化’的境界,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责任,更是我人生的目标。我去追求它,实现它,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最快乐。”

 

                       春风化雨

 

五年来,有三百多孩子参加国学启蒙班接受教育,随着时间的流逝,孩子们身上出现了可喜的变化。彭大爷讲到一件小事:“有一天,一群孩子踢足球,边踢边说脏话。我把《论语》班的孩子卢少峰叫到跟前问道:‘南容三复白圭,是什么意思?’少峰说:‘白圭是一首诗,南容三复白圭就是说南容反复背诵这首诗。’我问:‘这首诗你还记得吗?’他背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我问他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少峰说:‘玉石有污点,还可以磨掉,说出有污点的话,那可没办法去掉。’我说:‘好啊!讲得太好了!刚才你听到有些孩子说脏话了吗?’他说:‘听到了,但我不说。’”看着孩子们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的变化,彭大爷心中充满了喜悦。

说到孩子们,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深情地谈到:“通过办国学班,我产生了对孩子们前所未有的爱心,看到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认为是自己的学生。而孩子们更是对我产生了敬意,我走在小区院内,到处都可以听到孩子们喊‘彭爷爷好’。这个感情十分贵重,多少金钱也买不到。”

这份情感是非常真实的。不过,彭大爷告诉我,他早年不是这样的。在气象站工作时,他就不喜欢和小孩子们在一起。他压低声音沉痛地说:“我那时经常赶小孩,斥责他们,他们老跑到气象站里的草坪上玩,我还打过几个孩子。”他接着说,“我是在教小孩读书的时候,才慢慢把这坏脾气给去除的。我现在看每个孩子都特别好,每个孩子都特别亲,就是一岁的不会走的小孩我看着也非常心疼,孩子们也和我亲。”   

孩子们的心是最纯净的,一点渣滓都没有,他们对爱的感受也是最敏锐的。彭大爷对孩子们的关爱也温暖了每一个孩子的心。一位家长和我说,有一次,她领着女儿上完课后回家。路上,妈妈发现女儿哭了。当问她为什么哭时,女儿哭着说:“彭爷爷太爱我们了,晚上他刚从北京赶回来,为了按时给我们讲课,他就饿着肚子一直到下课。”他对孩子的爱也感动着家长。有几个孩子比较调皮,他爱之深也责之切,家长们反倒不好意思。每次上课前他们都嘱咐孩子们要听话,不要惹彭爷爷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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