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昌
明夷先生构阳明精舍于盘龙山中,招余游有日矣,辄冗累不克成行。春间来书曰:今夏不可不聚!遂往焉。
7月25日晚10时许,乘适筑城之列车启程,硬座也。踡跼车厢34小时,27日上午近9时抵筑。出站即见北辰君及大学好友据梧君立而侯余。北辰君驾精舍之吉普车,据梧君亦有车相随。时据梧君及司机腹中尚空,故先于车站进餐。此期间,北辰君则驾车入市中接胡先生、张女士及市文联之张先生,彼等亦拟于当日入山也。
餐罢驱车启程。上路不久即与北辰君汇合,两车前后相顾,驶向盘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新修高级公路纵驰无碍,不到一小时,即抵精舍。
精舍依山而建,法式仿古。四周层峦护绕,成天劃之崇城;舍前库水一区,碧波荡漾,可谓人刳之濬池也。自远眺望,青瓦衬乎绿树,掩映于蓝天白云之下。护墙盘结,如蛟龙卧伏。檐牙翼翼,似白鹤亮式,俨然道场也。其地属修文县龙场镇所辖,距镇治可十数里之遥。
将入院门,“阳明精舍”四字映入眼帘。书法秀劲凝练,扶桑先生题也。明夷先生呵住两犬,启门迎客。时先至精舍十余天之黑龙江默成君及前一日来访之台湾剧谈先生,亦与新来客人寒暄。
院内石铺地面,铿尔坚质,驻足其上,顿觉步履轻健。一潭活水,清鲜而溜亮,见之欲掬而润喉,不忍纳垢其中也。其旁花木依依,修竹滴翠。顾视之,肺腑如浣。
精舍多楹联,属辞既工,立意尤高,皆明夷先生所撰也。正堂廊柱悬联曰“道自白云深处起,文不在兹乎。学从绿野满时来,质之将复矣。”继往圣之绝学也。堂内壁联曰:“苍山为座,静中有物生天地。宏宇作经,虚极无心达性源。”究性命之理也。厢房亦有联曰:“山月出时,清箫一曲乾坤静。松风过后,浊酒半杯天地宽。”道恬愉之乐也。读此诸联,亦可知主人之用心矣。
览略精舍建制之后,诸人坐廊中叙话。据梧君任职公廨,公务在身,中午不及留饭即赶回城中。
午饭后,诸人下水库游泳,水库即近在精舍脚下也。余因旅途疲乏,北辰、默成两君导至木屋休息。木屋据山之颠峰,均分为两室。其材质皆朴板木柱,不杂他物。屋顶苫以干草,门前围以木栅,柴扉虚掩,悬牖洞达,脱屣而入,如归故家也。室内木理回还,可比河图洛书。暗香微发,不让兰芳芝芬。其四周也尽皆树木荆棘,密实周匝,有“深林人不知”之妙。越丛棘而望,青山觌面,秀色袭人。俯首则碧波粼粼之库水也。处此境,不复知身在人间矣。于是横卧草席之上,酣然而眠。都市之华屋邸馆,莫此若也。
薄暮,张先生返筑城,胡先生、张女士则留宿精舍。张先生系明夷先生之老友,才华横溢,著誉筑城。精舍之筹划经营,明夷先生实与共之,时来时去,无间断也。晚,众人仍围坐叙话,话题自然不离学术、精舍发展前景等。
是夕余与默成君宿藏书楼之上层。书楼在精舍正堂左上方,而地势高之,尚未启用也。上下两层,亭出物表,清山、碧水排闼而入,极爽垲豁亮。据梧君告余,当天乃入夏以来筑城最热之一天,然与北都天气相较,亦可谓清凉世界矣。
28日,上午诸人仍叙话。下午北辰君驱车送刘先生及胡先生、张女士返筑城。刘先生拟于当晚搭机返台也。午休罢,余与明夷先生讨论离中先生之“良知坎陷”说及政治制度问题。明夷先生不赞同良知坎陷说,然余于先生之说不甚了然也。
晚,余与默成君随明夷先生步出精舍,至山坡散步。天际星光灿烂,地上草虫喈鸣。远处山间一二家灯火,隐泛微红。静中况味,不可言传也。归来叙话。
是晚余移住厢房,与北辰君同室。默成君住间壁另一室。精舍山水既佳,设施亦便,诚不可多得之读书论学之地也。北辰君既送客人之筑城,晚留宿其筑城家中。
北辰君有远志,精悍厉鸷,猛气凌霄。议论事理,如倒瓶泻水,清辨激越,莫撄其锋,明夷先生以豪杰目之。供职某上庠,深恶夫当今庠中庸陋污下之风,不乐与阘茸卑琐之辈为伍。明夷先生之经营精舍也,需股肱之力,乃敝屣其职,来精舍主其常务焉。去春一度入京任教圣陶学校,乘间过寒舍晤谈,信宿而去。此君才思过人,于《红楼梦》一书,情有独钟,耽酣有素。枕头常备一部,不时翻览。闲谈中语余曰:“口沫手胝,坏烂数部矣!”有所兴会,则寄诸吟咏,去春相见,其诗词之作已斐然成章,裒然成帙矣。今夏相见,余曾于榻上叩其诗学渊源之所自,答云:“红楼之梦,北辰之师也!”
29日,闲居,览精舍四周风物。上午北辰君返精舍。
晚,与明夷先生及周、王二君论君主制及其他政治制度设计问题。
明夷先生以为政权之成立,当有三重合法性,即民意合法性、天道合法性及历史合法性。由是当行三院制。民意合法性寄诸民选议员所组成之议院,如英美之下院、众议院是也。外此尚需建立“通儒院”及“君院”。通儒院由通儒贤哲处之,维系天道,筛汰民意,此与英吉利之上院略相仿佛。君院由世袭之君主掌之,以绵续吾悠久历史传统于无疆,如今世英、日所行者然。窃谓君主制于历史传统之延续、民族精神之贞定,委实与有功焉,然谋复辟于百年共和之后,恐不易举也。抑此似亦非急务欤?若夫民众、通儒两院,则予无异辞也。
复请曰:“先儒治平之道,其行恒止乎定鼎之后。及夫朝代革鼎、江山易姓,辄束手无策,所可为者唯听任历代奸雄纵横捭阖,土苴仁义,纵其凶暴以‘打天下’而已。中原逐鹿之下,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之惨境无以幸免,而一治一乱、蔑所统纪之僵局亦于焉铸就,如铁门重关,牢不可破。如之奈何?”明夷先生应声曰:“斯则有待于泰西之宪政也,离中先生论之详矣。”余闻而识之,有得于心。
30日,上午与默成君随北辰君去县城购物。
晚,余三人同明夷先生坐门廊赏星空。在闹市,难得一睹星空,而在山间,则有满天繁星可尽情指点纵意遐思也。明夷先生兴致颇高,取洞箫吹古曲数首,展吼歌雅歌数阕。古韵古调,响彻夜空,一腔至情,播与天际。我等凝神静听,不觉天末凉风吹起,夜已永矣。
北辰君暇则弄箫。愁肠郁结,出声知阳关饯客;逸兴遄飞,入耳睹平沙落雁,余闻而乐之。明夷先生笑曰:“乐则乐矣,然他出之乐之为乐难以逮乎自出之乐之为乐也。夫古之人之于乐也,以自娱,吾子盍亦习之!”是日遂在明夷先生、北辰君指点下学之。初咿呀不成声,数日始畅。离精舍之际,明夷先生贻我一管,归来用心操习,不数日,阳关古调居然洋洋乎出吾十指间矣。
31日,闲居,学吹箫。下午与北辰、默成二君入水库游泳。水温低,未敢逞意多游。晚上讨论儒家可以对治之现实问题。
8月1日,闲居,学吹箫。晚上讨论现代性、全球化等问题。数日来,天气晴好,今日下起小雨。此后数日雨不时下。
2日,雨仍未停。上午,举伞独自去山顶木屋学吹箫、读书,极富自得之乐。下午,明夷先生携余及默成君游阳明洞、玩易窝。北辰君驾车。
阳明洞在龙冈山,去精舍约数十里。此山虽为平地上凸起之小丘,然石甚多,阳明洞即在其腰间。洞为溶洞,其顶为大石板,内甚宽敞,然滴水不断,极潮湿,不审当年阳明何以居之也。意者彼时不如是欤?洞口题咏甚夥,中有罗近溪罗汝芳,1515——1588,号近溪,明儒,泰州学派巨子。留言一则,极醒目,略谓某年某日曾携子至此。洞口左侧上通阳明祠之石阶两旁各有古柏一株,修直挺拔,参天耸立,粗过围抱。明夷先生示余曰:此阳明先生手植也。余仰首望去,见枝叉遒劲,郁郁葱葱,其年不可限量也。
龙冈山上除阳明洞外尚有何陋轩、君子亭,宾阳堂及王文成公祠等名胜。何陋轩内墙壁嵌有阳明居龙场期间所作诗文之碑刻,字体极苍劲凝重,清道光时物也。阳明祠自成一院,踞洞之上,日战时张学良将军一度幽居其中。祠中新塑之阳明铜像,乃明夷先生竭力促成者。明夷先生告余曰:此塑像之模型几经改易,始成此制。然细视之,似尚不足以透发阳明之精神气貌也。
此行无庶羞之备,然于展望之际,颇欲施礼一拜。适明夷先生提议向阳明先生行礼,遂从焉。明夷先生致辞发令,四人对塑像肃立鞠三躬。数年前,余于阳明之学略无所疑,以为道尽在是矣。由今思之,恐未必然。虽然,其学之大本固不谬也。
游毕阳明洞,来山脚下当局新建之“阳明园”参观。其建制甚雄大,然其中之陈列品无甚可珍者。唯园门外阳明及其弟子之群雕,气象甚博大,允推佳制。
“玩易窝”距阳明洞有数里之遥,出阳明园,即驱车往视。所谓“窝”者,乃平地上之一溶洞也。洞口狭隘,内中复叉为两洞,均甚局促,且极阴湿。于此玩《易》,岂易乎哉!明夷先生告余曰,此洞系阳明初来龙场时所居之处,所谓“龙场悟道”,即出此洞。然来此参观者绝少,阍者言:“门锁不启者已数月矣。”门内荒草遍地,几掩洞口。若非指点,不知阳明之学,成于是也。
晚上与明夷先生论学,争论热烈。不能相合者有三:一:阳明学与董江都之学能否调和、有无必要调和问题;二:道统问题;三:仁与礼有无主次问题。明夷先生认为,虽然王学与董学自理性上观之,有矛盾,然可圆融无碍于吾人生命之中。至于理论上之矛盾,可置之。窃以为两家之学难得圆融。明夷先生认宋儒道统之说为偏狭之见,余则不以为然。明夷先生认为,儒学中仁与礼两者同等重要,无主次、轻重之分,因礼与仁相辅相成,不能分离。余则认为,在孔子思想中,礼虽极重要,然终当让位于仁,“不离”与“主次”非一事也。往复辨难,不能一致。明夷先生雅量,不以余之偏执拗愎而弃其雕琢,乃收场曰:“数年后再论,何如?”余视时钟,十二时半矣。
3日,闲居,学吹箫。下午于木屋静坐一小时,吴康斋吴与弼,1391——1469,号康斋,明儒。刻苦奋励,遁世无闷。所谓“和似春风静后功”者,其味委实隽永也。
晚上四人围坐,漫论时下学术体制之积弊,时而胡卢而笑,时而喟然太息。咸以为,此体制于吾国文化不啻虎狼之患,斯文之兴,责在民间。言语之际,愈觉任重而道远也。
4日,明夷先生馆余已九日,饮食起居着意安排,颇感不安。家中尚有诸多事务,在外闲游亦不宜。下午遂与明夷先生话别,约来日再来问学。默成君同时起行。
默成君家居东北大兴安岭,曾为铁路工人,现失其业,赋闲于家,生计之艰不待言也。家务之暇,读书自修。孤自摸索,渐归正学。明夷先生以正道为天下倡,默成君闻风兴起,寤寐思之。今夏不远迢迢万里,裹糇粮竭蹶以赴,入大西南山中就而问学。如此强志好道,世不多见也。南下途中曾来寒舍逗留,一饭而去。其来精舍已近一月,恐两亲有倚闾之望,遂与余同离精舍。明夷先生近来腰足皆不适,仍策杖送至坝上,合影数帧,依依惜别。
驱车送余及默成君至筑城者,仍北辰君也。先至火车站购票。默成君买当晚车票,余因欲与据梧君等同学聚晤,叙阔别之情,买6日晚车票。既购票,北辰君驾车载余二人往折狱堂赴据梧君之约。
晚上,据梧君与筑城诸友设宴于“乡巴佬”。此店烹饪全然本土特色,店中布置亦极具乡土气息。各室均以花名命之,室内悬红辣椒、黄玉米以为饰,冲然有大雅之风。我等所与者,梅花之室也。与席者十二人。
山城一别,倏忽十有四年矣,语新话旧,欣慨交心。昔日青春烂漫,稚气犹存,契阔十数年,一旦相见,胥已为夫妇父母,而眉宇间亦微有沧桑之迹矣。
席上珍馐错列,色味独具。琼浆满泛,浓香播布。投筯把盏,纵言世路。美酒佳酿,倾之如注。余与据梧君酒皆及量,醉眼惺忪,头足之轻重几为之颠倒,而罗君亦面耳通红矣。孟真女士,雅不嗜酒,为余夹菜不止,尽地主之谊也。
昔日之同窗,皆成今日之栋梁矣。余则顽顿迂疏,书生如故。刑名学之而无终,道德修之而无成。戆拙自用,动与时违。跋前疐后,傫然无归。觍颜食息天壤间,瓠落无所取材之可言,甚惭恧也。而诸子竟不余弃,谬其所重,设此盛宴以相待,至可感也。
5日,据梧君陪余游览筑城。先至东扶风山山麓之阳明祠游。阳明祠系依山势而建之明清园林,由数个高低错落之庭院构成。其间通以石阶,连以回廊。参天古柏、百年银杏与夫丹桂、翠竹之属点缀其中。曲径通幽,十分雅洁。园甚大,阳明祠仅其一隅也。祠中供汉白玉阳明座像,面色清癯,作闭目凝思状。左庑有碑刻、书画等陈列品。
园中尚有尹道真祠,门扁“尹道真先生祠”六字乃康南海手笔。道真名珍,东汉牂柯郡毋敛县人。披图籍征之,毋敛在今筑城之东南也。据《后汉书》,道真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仪,乃从“五经无双”之许叔重受经书图纬,学成归乡里教授。中原文教披风及黔,自道真始也。祠中道真像亦由汉白玉雕成。道真席坐,展臂依两股上,凝神远视,温恭醇谨。足前几案置淡绿色石雕竹书,厚重而坚实。瞻拜之下,古君子之风蔼然浸肤透骨。余低迴像前,久不忍去。
园中回廊遍设木案藤椅,供游人品茗休憩。既观两先贤享堂,余二人乃入座品茶。座上纵论移时,所谈多系儒学及明夷先生之学,余亦为言离中先生学之大概。
据梧君有卓识,大学时好深湛之思,喜读历史哲理之书,腹笥甚富。余与之同室,且上下其铺,最称相契。其于义理之学,实先我而入,尝于歌乐山上据崖石为余谈之,滔滔不绝。余之识明夷先生,亦以据梧君之因缘也。而今则疲于案牍之劳形,不暇措意于此矣!此时,细雨淅漓而下,茶香缭绕,烟雾蒙蒙,注视屋瓦、楹柱、木扁,倍觉庭院之古老,友情之绵长。
出阳明祠,步入餐馆就餐。据梧君称道米粉、汤旺面不置,遂点之。味极美,两碗下肚,口馋顿解。然辣甚,唇舌灼热,良久不退。
饭后,浏览书店数家。可购之书不多。郑子尹所著书,颇不易得,不意于一店中遇其《巢经巢文集》。虽时下俗本,亦可观也,遂欣然收之。子尹学宗许、郑,诗文取法韩昌黎,道德文章卓尔不群,于西南最称大儒。此书只收文,吟咏之作及说经之书则别行。其诗钱宾四先生亟称之,言其于清代诗人,最喜子尹,余久欲一读为快。说经之书,想亦可观,惜均无所遇。
看过书店,已是晚饭时分。据梧君言:“筑城小吃极富,不住半月,不足以尽之,不止米粉、汤旺面也。蜀中小吃声名远播矣,其实不及此中之为愈也。”因为言锦城同学来筑时如何称道云云。
言语之间,步至一食品街。街道两旁,摊点林立,目不暇给。热气蒸腾,人流熙攘,好不热闹。入座后,点小吃数种,沽二锅头半斤,两人遂相与对饮,朵颐而啖,欢虞如也。
酒饭之际,有卖唱小女二人携吉他前来请歌。询其年里,其一答曰:“年十四,自皖中来。”复问:“汝等稚龄,弃学业而操此业,可乎?”嚅嗫曰:“时值暑假。”闻而知不实之辞也。“小女而播越数千里,汝父母忍乎?”二童嘿然。据梧君见多识广,插语曰:“必其父母携之同来,赚钱故也。”余为叹惋。取歌单视之,约数十首,多俚俗之调。斟酌良久,点下《杜秋娘》。不辨其辞,唯闻声调之愁戚。曲罢,付二元遣之。
两人边品小吃,边叙友情,夜深乃去。是晚仍主据梧君家。
6日,罗君屏去诸务,抽身驾车与据梧君一同陪余游市郊。
市中与罗君会合后,即出城南向而行。先后至青岩古镇、桐壄书屋及花溪公园。
青岩镇坐落于城南百里外清山秀水之间,旧貌颇完好。石板铺成之街巷,起伏蜿蜒,幽深而恬静。两侧民居瓦屋,低矮古朴,如老人面,望而可卜风雨沧桑。有一名“背街”之小巷,曲而狭,两侧墙壁以薄石板层层堆砌而成,据据梧君言,筑于明天启间,距今几四百年矣。以年久故,侵蚀特甚。触之,石屑簌簌下。余漫步其中,如入异境,现代社会之种种嘈杂繁乱顿时退听,身心为之一洗。
此镇可谓宗教汇聚之地,有佛寺、天主教堂及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未入。佛寺修葺一新,然格调颇俗。殿前烟火缭绕,不时有香客来佛像前上香跪拜。余不之喜,乃旋足而去。基督堂处路旁,住足视之。当日适为礼拜日,约二十余名村妇伧父正匉訇唱诗。间有髫童随父若母侧其中,斜仰条椅上,游视不定,不解胡为乎有此匉訇也。
黔中之唯一状元产此镇,即清代赵以炯也。以炯字仲堂,一字鹤林,其父赵国澍即清咸丰十一年端午发动“青岩教案”者。赵氏为此镇世家,其宅今辟为“状元府”,供游观。入门有联曰:“琴鹤谱誌,论语传家”,顶首批曰“文魁”。诚高标也。一室中悬时人所绘赵氏画传十数幅,余依次览读之,觉赵氏其人一生行履亦不过尔尔。状元未必有壮举也。罗君亦曰:“一状元耳!”因念今世之人,不修实德,不究实学,不务实功,弃天爵而鹜人爵,汲汲俗名,弗思甚矣!
中午步入一镇中小客栈就餐。豆腐果、豆腐元子系黔中佳品,价廉不伤味美,满腹而罢。
出青岩镇,径奔 “林壄书屋”。书屋在青岩东北之龙里乡,唐、罗二友均不悉路途,且行且问。左旋右转,颠簸约一小时,忽见前方河干有孤立林木一片,葱郁扶疏,房舍隐约其中,呼山民问之,果书屋也。
书屋系黔产诗人周渔璜读书处,与其宅第隔河相望。河中清流潺潺,两岸平畴如茵,放眼满目清绿。远山如黛,掩映于白云之中,天然图画也。
渔璜名起渭,筑城人,康熙进士,渔璜其字也。以诗名家,与查初白查慎行,1650——1727,号初白,浙江海宁人,诗作直追陆放翁。等诗坛巨子友善,喁喁唱和。书屋名桐壄,盖其周多桐也。其建制为上下两层,原构已毁,现为重建。入门见工匠数人,踞屋顶掷瓦砾于庭院,施工修葺也。适在雨中,一片杂沓,几无着足处。
书屋无甚可观之文物,多今时人笔墨。有线装旧书数种,视之,兔园册也。守书屋者有周氏后裔,问之曰:“周先生藏书可有存乎?”答曰:“祖上书香门第,家中储书多不胜数,文革中焚之尽矣!”为之痛惜者久之。更欲接谈,无奈其人鸟语啁啾,不伦不理,遂作罢。噫!斯文之丧,无有甚于近世者也。
游毕书屋,回车赴花溪公园。路上阵雨时来时去,透过车窗,山峦田野新绿异常。野夫牧竖,披簑戴笠,伴水牛悠闲步趋,有“斜风细雨不需归”之致,诚大自在也。
花溪公园极大,山上有珍木奇树,平地有美花佳葩。伸手可攀,触目皆是。有溪流穿贯其中,砉然喧豗,訇然冲落,盖适值雨,故有是观也。其潭水则渊渟静深,倒影摇曳其中,极富姿媚。三人于园中饮茶数盏,步至佳处倘佯。
晚,罗君请饭于“布依园”,饯余行也。园在山间,罗君开足马力,盘旋而上,良久方至。
花溪群山之中,诸式饭庄甚夥,各择山坳而建,不相属连,极其幽静,真山庄风格也。处此视彼,只知白云生处有人家,不知人家何所似也。
园傍小溪而建,其左之山高而险,巍然屹立,崪若陡壁,俨然饭庄之屏风。右山差缓平,有果蔬禾稼植其上。山足下水田一带,环饭庄迤逦卷开。荆公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直此之写照也。远方山道上不时有二三骑马而行者,盖之他饭庄之吃客也。
入园,店员欲引至水榭餐厅就座,我三人为饱览天开之图画,吐纳山河之真气,乃露天而坐。
饭庄名不虚设,纯然布依族风尚。芦笙频传真朴之音,欢快热情。古老之水车,悠悠旋转于溪水之上,安详而典重。扬起之水花,自鸣天籁,节奏井然。布依族店员身着民族服饰,谨愿诚慤,或穿梭于餐桌之间,殷勤侍客,或送往而迎来,不亦乐乎。
两君点罢酒菜,片刻即佳味满桌矣。遂乃举杯觞饮,执箸品尝。落魄书生,不知寻常山珍海味;偶出行客,岂识稀见冷拌热炒?唯知酒出奇异之瓶,色重而微酸;肴烹密传之艺,味鲜而利口。席间两友曾详为指点,不旋踵都不复记忆矣!
酒酣饭足,俯仰自适。面对岑蔚之山,背依平阔之田,首顶浩浩之苍穹,不知何鸟,颉颃翻飞于空中,陶然忘机,而余之身心亦与之俱化矣。
出布依园,即返市中。所乘之京列车10时发,返市后尚有余暇,罗君爰驱车徐徐盘桓折旋于大街上,俾于览夜景。九时半与两同学执手惜别,登车北归。越7日,8日上午抵家中。其时已为立秋后一日矣。
此游也自出至入,历时凡十五日。老师同学之厚情,阳明精舍之韵致,及夫筑城内外之名胜,长驻于心矣。尤可感念者,据梧君也。来则迎,去则送,筑城数日,朝夕相伴,倾囊相待,略无倦意。既餍我以佳肴矣,复馈余以珍品,曷以胜其重也!抑不可轻重者,则老友之情也。
200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