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年老蠹鱼,
自幼不懂读古书。
岁暮方知经籍好,
开口羞唱人之初。
这是韩海燕的一首自嘲诗。韩海燕是陕西佳县文化馆的一名退休干部。2001年12月,老韩在佳县山城办起了一个“燕翼堂义塾”,先后已有二百多名儿童利用寒暑假、双休日,在他的义塾接受过国学经典教育。目前他的许多学生可以将《大学》、《中庸》、《论语》、《老子》等经学著作背得滚瓜烂熟,有的还能把《诗经》、《易经》也来上几段。这是老韩及其家人用将近六年时间辛苦培育的文化新秀,听着孩子们的琅琅书声,令人无不为之感动。
但开风气不为利
“我搞了一辈子文化工作,到头来却是空空如也,说到底还是个文化的侏儒。”这是韩海燕经常说的一句话。儿女们上学的时候,老韩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儿女学习上的事情,到了孙辈上学的时候,退休的老韩发现学校给孩子们教的都是“小花、小草,小猫、小狗”之类的东西,老韩的心里很沉重,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读的书也就是“大羊大,小羊小,跳的跳,跑的跑。”他想,我是文化的侏儒,我的父辈大都也是文化的侏儒,我的儿孙到现在依然读这些没有文化内涵的书,这样的启蒙教育荒疏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童年时光,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文化侏儒。孩子们“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学,到头来依然逃不脱文化侏儒的命运。
面对浅而又浅的启蒙教材,面对正待成长的孙子外孙,老韩困惑了。想给自己的孙辈找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书来读,可找不到切入点,追溯不到源头上,而且儿女媳妇都不同意。
2001年中秋节刚过,韩海燕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天津师范大学研究语言学的刑向东教授(现已调往陕西师范大学)。这是一位陕西籍的年轻学者,此行的目的是向韩海燕请教佳县方言的。两人一见如故,邢决定留下来和老韩深谈。他俩整整交流了一个星期,经文史哲,天文地理,民俗方言无所不包。谈到深处,老韩向刑教授请教:“你是高等学府的博士生导师,又是搞教育和语言学研究的,你平常怎么教育你的孩子?你说为什么我们的学校不开设国学课程?为啥不给学生传授我们博大精深的国学经典?老先人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我们手上丢失掉?刑教授说,这个问题正在解决,天津有的小学就已经给孩子们教国学经典了,他的儿子在小学一年级就开始读了。刑教授还告诉他当时在全国范围内弘扬国学的情况。回到天津后,刑教授立即把教材复印了一套寄给了老韩,老韩如获至宝,当即跑到街上复印了四套,然后召开了家庭会议。儿女们在老韩的说服下,终于同意给孩子们教了,没想到,效果非常好,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孩子们就背会了《大学》全篇、《道德经》前二十章、《中庸》的部分章节。而且认识了很多字,全部是在诵读的过程中无意记住的,根本就没有刻意去教。
想到了更多的孩子,老韩四处打听教材,几经辗转,买回了三百套教材,逢人便送,可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许多家庭拿了书却没能真正开展这种教育。于是,他在自己家里办起了国学班。
最初义教的地方是自己家临街二楼的房子,原是个台球厅,台球案没有拆,权当桌子使,周围摆放一圈凳子,墙壁上由大儿子用隶书、行书写了几个条幅:“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庄子),还有从《大学》、《中庸》以及《孟子》上选的句子。
2001年12月8日上午9时,老韩在经典书院(义塾最初名,以导读、传习经典之由)做了开班首场讲演,当时出席的有李爱珍县长(原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康文发常委、张生寿主任,以及部分学生家长。其中还有老韩小学时的老师任勤先生、柴汝范居士等三十多人。会上,老韩作了题为“儿童读经,当务之急”的演讲。
老韩说:“我为什么要义务办这个书院呢?而且要儿童从小开始读呢?这是有原因的,我这些年来,读了一些书,越读越觉得自己不行。以前我还喜欢写点文章,也零零碎碎发表过一些小说、散文之类的东西,因此而受到社会一些人士的赞叹,自己有时也就以一个文化人士自居。可是读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后,读了《老子》之后,读了《周易》等书之后,我不敢写了,常常自己责问自己:你知道什么?竟然敢写文章!你写的文章有人看吗?静下心来想想,我们确实是把几千年来的优秀传统文化丢掉了……”
开班第一天,来了十三个学生。老韩早早地就生起了火炉,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孩子人来了之后,老韩给每人发了一套教材,便开始授课。首先教的是《大学》,孩子们劲头十足,一个半小时就背会第一节。老韩期待着,明天来的会更多一些。
道路曲折,心如磐石
这样的模式,影响面太小了,老韩的愿望是应该像雨后春笋一般迅速、茁壮。于是他背起教材,四处宣传,奔走相告,走访了多所小学、幼儿园,游说了多位领导、家长。
然而韩海燕的做法并不被多数人理解。有人甚至说,老韩有了“神经病”,“老糊涂”了,拿孔老二那一套毒害少年儿童。原来,人们还都被笼罩在“打倒孔家店”的历史烟尘里,没有出来。这个“经典书院”,当地百姓都以为给孩子们教的是白云观道士们念的经,来着来着没人来了。后来改成“葭州国学书院”,可又有人说他搞“复古”,倡导“封建四旧”,还是办不红火。
冒着严寒酷暑也好,顶着反对打击也罢,老韩始终坚持自己所走的道路,丝毫不动摇。因为一幕幕的往事搁在心里,使他沉重,使他痛惜,使他喘不过气来。
下面剪辑几组镜头:
镜头一:2005年5月的一天,韩海燕在太原市参加由陶行知研究会组织的教育研讨会,会议大厅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很多人都在看,没有人说话,突然有人说:搞计划生育的。此话落地好一会儿也没有人说话,此时,老韩实在忍不住了,说,那是《礼运篇》里孔子的一句话。事后,老韩说,参加那次会的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教授,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文化侏儒何其多啊!我们的传统文化就失落到如此地步,还不应引起国人的重视吗?
镜头二: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到书院读《老子》,一位高中语文教师发现了,他拿起书翻了翻,对孩子的母亲说:“这么深的书,连我也读不懂,你这不是在摧残孩子吗?”于是那个小女孩就再也没有来书院,老韩找上门问明了原因,那位母亲就说了那位语文教师的话,事后,有人告诉老韩,那位老师还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天哪,这就是我们的大学文科本科毕业生。我们能怪那些读不懂“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人吗?我们能笑那位读不懂《老子》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吗?不能啊!因为,学校没有给他们教这些东西啊!
镜头三:老韩说他女儿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读课文,他听着听着,好象是自己写的,找来一看,果然是。那个时候他以《东方红》的词作者李有源的儿子的名义写了一篇《世世代代高唱东方红》,发表在《陕西文艺》上,他惊奇那些编语文教材的人,怎么就把他写的文章也编了进去呢?那时,他才刚学着写文章啊!居然一字不错地选在语文教材里面,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启蒙教材。
这样一代一代贻误下去,岂不把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全部丢光了?每每想到这些,老韩的的信念就更加坚定了。
韩海燕也不是听不到反对他的声音,可他一笑了之,他被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驱使着,他套用孔子的话说:“以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他对记者说:“我是个半桶子文化人,如果我们这一代不把老先人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传承下去,传统文化的薪火就会熄灭,那将是中华民族永远不可弥补的损失。”
佳县城关小学已退休的校长崔晨光的孙女卉卉,是老韩的孙女韩萱的同学,她听韩萱说她们家里办起了书院,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崔晨光。崔校长堪称佳县的教育专家,一听这事,非常高兴,带着他的孙女卉卉,六年如一日,坚持来书院接受国学教育。卉卉和韩萱今年已经上初中了,她们不光国学学的好,在学校里的各门功课也都名列前茅。老韩说:“经典教育不但不影响学校里的课程和学习,而且有促进,国学教育有利于孩子们的人文修养,道德观念的建立,有利于记忆能力和写作水平的提升,有利于提高孩子的综合素质,是真正意义上的素质教育。”
有人对老崔说:“你当了几十年校长,你怎么就跟上韩海燕瞎跑?”老崔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老韩没有错,他觉悟得比我们早,我当了几十年小学校长,我知道中国教育病根就害在丢掉了传统文化。我的孙子在书院学到了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
一位年逾花甲、满头白发的老人,穿梭在城街巷陌,不管春夏秋冬,为的是老先人留下的文脉不被截断,为的是现当代断层的文化工程重整。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2004年12月4日,韩院长在自家新修的教室(专为义务导读优秀传统文化)里,做了三十套桌椅,宣告“葭州国学书院”成立(是为燕翼堂义塾的前身),举行了“儿童家庭文化教育经验交流座谈会”,邀请张明贵道长、张生寿主任、乔存利经理、马培存局长等做了精彩讲话,最后由白春阳常委作了总结性讲话。自此,书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增加着,老韩终于看到了希望。
2006年5月,由21世纪教育发展研究院主持召开的题为“全球化背景下的我国教育、语言文化政策研讨会”在北京理工大学隆重召开,韩海燕应邀参加。参加那次会议者多为全国著名高校的教育专家、学者。韩海燕在会上的发言引起了所有与会人员的浓厚兴趣。会毕,博客网专栏副主编陈敬宏找到他,邀请他做他们的博客。之前老韩还不知道博客是个啥东西,当他回到榆林,他的发言就登在了博客网上。
2006年9月26日,陕西省副省长罗振江参加在佳县举行的“2006榆林旅游文化艺术节”之“和谐和与发展——白云山论道”活动时,来到白云山论道亭。33名童子为罗副省长及其随行人员齐声背诵了《老子》、《大学》、《中庸》、《论语》、《诗经》等经典名篇。诵完后,又齐声呐喊:“继承优秀传统文化我辈担当!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我辈担当!学习、创造世界先进文化我辈担当!”一连三个担当,一声比一声高,声浪响彻晋陕峡谷,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一震。不管谁听了都会非常感动。罗振江副省长对孩子们说:“好,太好了,你们好好学习,一定会成为有中国文化底蕴的一代,会成为有担当的一代。”罗副省长握着老韩的手说:“感谢你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9月27日,李金柱市长又一次到白云山论道亭。孩子们面对山川神灵,面对那么多记者的镜头,面对李市长陪同的尊贵客人,又一次诵读经典,又一次发出那个震撼心灵的口号。李市长激动万分,抱起这个孩子,又抱起那个孩子,不住地说:“好,好,传统文化是我们民族之根,民族之魂,要继承,要弘扬,你们好好学习。”李市长紧紧握着老韩的手说:“给你十万元,把书院办得更好,办成一流的书院。”
10月10日,正大集团郑翔玲女士在李金柱市长的陪同下来到了白云山论道亭,她一下车,诵道童子们就拍起小手。郑女士向孩子们挥手致意,高声说:“孩子们,姑姑看望你们来了!”孩子们听到这个十分亲昵的称呼,齐声说:“姑姑好!”郑女士以极大的兴致听了童子诵经,赞不绝口,说:“你们好好学习,姑姑给你们盖一座最漂亮的书院,好不好?”孩子们齐声说:“谢谢姑姑!”他们把这位漂亮的姑姑围起来,吊上一身,簇拥着她,来到论道亭伟崖边上,留下了一张张珍贵的照片。郑女士一直非常激动,给老韩签了名,留下了电话,对他说:“你老做了一件大事,一件好事,我正大集团投资在这里修一所新的书院,希望你把书院办得更好,把孩子们教好。”之后,又和燕翼书院的全体志愿者合了影。为此,老韩还作了一首诗:
葭州童子诵经有感
雨过天晴气象新,木铎声扬铁州城。
坚冰猝猝化春水,厚土融融续慧根。
破土新芽喜盛世,抒条老干乐邦宁。
待到秋实累累日,神州处处是席珍。
著名文艺评论家、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费秉勋先生也参观了燕翼堂义塾,并给书院的孩子们做了简短的讲话,还为义塾题了“燕翼贻谋,非财非屋,养正则吉,家国之福”的条幅。
紧接着,不断有记者来访,海外朋友们也相继来了四批,他们一个都被老韩这种精神感动着,鼓舞着。在一个“义”字的感召下,一个人究竟能发挥多大的社会作用?特别是今年8月份“大地观察研究所中国村落传统考察”项目组的考察人员来到燕翼堂义塾,更使义塾篷壁生辉。冯晋教授、党安荣教授还为书院捐了款。面对这些支持与鼓励,韩院长慷慨陈词,一定不负众望,把这个书院办得更好,让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得以更好的传承,并发扬光大,让更多的孩子受益。
壮心不已,引吭歌未来
老韩时常慨叹时日苦短,觉醒已迟,大有孔子“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之感。2007年暑期,老韩已开讲《四书》,这是书院自创办以来突破性的飞跃。他谦虚地说:“说实在的,我不具备讲《四书》的水平,但学生们有了这样的要求,我不得不上这个高竿。书院办到今天,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难。于丹四岁开始读《论语》,从小泡在古书堆里,现在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讲了个‘于丹《论语》心得’就讲下了祸,招来了那么多人的批评、漫骂。我六十岁开始读《论语》,古文底子很薄,居然也讲《论语》,实在是赶着鸭子上树,公鸡下蛋,母鸡司晨,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但我又不是一点感悟都没有,这些年我读《四书》也确实有了一点点感悟,我只能把这一点点感悟讲出来,因此,我讲的题目就叫《四书》点滴感悟。”
到现在,仍然有人问老韩,你有吃有喝,又不是过不了?老了,何必?爱读古书,你自个读,再不,把你的孙子教上就行了,别人家的,你管他呢,他们愿意坐禁闭,挨枪子,不关你的事,你何必吃力不讨好,让人家骂呢?现在的好事,也不能做,你为什么呢?老韩就会笑着回答说,你问我为什么做这件事,我可以回答,第一,为了传习中国优秀文化;第二,为了教化一方民众;第三,为了为我们佳县打开一个向外文化交流的窗口,或者叫做桥梁。如果人人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话,那岂非“国将不国”了?
每当看到这儿投资修学校,那儿也捐款盖教室,老韩就说:“现在不是没有鸡窝,而是没有下蛋的鸡!”这样逼真传神的譬喻也只有老韩才能想得出来。
老韩经常说,在人类所有的学问里头,对于人类来说,最有价值、最有用的学问,莫过于做人的学问,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超越孔子所创立的高度。
2007年5月下旬,老韩应《光明日报》之邀赴京做“国学访谈”。在访谈中,老韩引经据典,做了许多精彩的论断,刊发后,又由《榆林日报》转载。书院的事迹,先后由《榆林日报》、《陕西日报》、《华商报》、《光明日报》报导和刊载,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和支持。
老韩认为,中国的教育关键在小学,而小学教育关键又在教材。多年来,浅而又浅的教材不仅荒疏了学生,也荒废了教师,使他们一个个成了浅水鸭子,使他们永远不可能进入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之海。为此,他专门写了一篇题为《中国教育改革亦可软着陆》的文章,发表在互联网上。老韩在榆林举起了一面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帜,影响越来越大,支持者越来越多。著名文艺评论家龙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韩先生在实践,他在身体力行,他在为国学的复兴做着自己应该做的努力,他为我们教育部门在“应试教育”的前提下无法将“素质教育”真正实施的无奈状态下走出了一条自觉路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是思想的前行,虽然现阶段还是孓然行走,但相信不远的将来,会唤起国人的共同关注,会引起我们的教育部门及至我们的意识形态的高度重视。”
老韩很忙,既要写文章,又要读书,还要准备《四书》讲稿。非常之事都是常人做出来的。老韩是个常人,用他的话说,他只是个文化的侏儒,然而他却做着一件非常之事。说非常,并非非常,我们之间的许多人,学问在他之上,财力在他之上的人比比皆是,谁不该做?谁又做不到?谁都可以做,谁都应该做,可为什么不去做呢?区别只在老韩有一颗“我辈担当”的情怀。仅此而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