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选录(任勇滨 2003-8-20)

治学论道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駑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竞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馀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烈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久。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学,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駑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辩,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齿斤)(齿斤)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源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耳贵)矣。韩、柳有作,尽取杨、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口齐)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辩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裒然冠首。吴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嵩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为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鼎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渺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保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繤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檄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没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镏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闤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行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业精而谋食

――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卫身莫大于谋食。农工商劳力以求食者也,士劳心以求食者也。故或食禄于朝,教授于乡,或为传食之客,或为入幕之宾,皆须计其所业,足以得食而无愧。科名者,食禄之阶也,亦须计吾所业,将来不至尸位素餐,而后得科名而无愧。食之得不得,穷通由天作主,予夺由人作主;业之精不精,则由我作主。然吾未见业果精,而终不得食者也。农果力耕,虽有饥馑必有丰年;商果积货,虽有壅滞必有通时;士果能精其业,安见其终不得科名哉?即终不得科名,又岂无他途可以求食者哉?然则特患业之不精耳。

求业之精,别无他法,曰专而已矣。谚曰“艺多不养身”,谓不专也。吾掘井多而无泉可饮,不专之咎也。诸弟总须力图专业。如九弟志在习字,亦不必尽废他业。但每日习字工夫,断不可不提起精神,随时随事,皆可触悟。四弟、六弟,吾不知其心有专嗜否?若志在穷经,则须专守一经;志在作制义,则须专看一家文稿;志在作古文,则须专看一家文集。作各体诗亦然,作试贴亦然,万不可以兼营并骛,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切嘱切嘱,千万千万。此后写信来,诸弟各有专守之业,务须写明。且须详问极言,长篇累牍。使我读其手书,即可知其志向识见。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诸弟有心得,可以告我共赏之;有疑义,可以问我共析之。且书信既详,则四千里外之兄弟不啻晤言一室,乐何如乎?

 

 

读书在发奋自立,学识在身体力行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间。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也,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经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抄三叶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抄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折差,准抄几叶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艮峰之瑟们,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 邵蕙西之谈经,深思明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抄二叶,会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道在平常日用间

――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弟沅弟季弟》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大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极好,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文以载道,文道并重

――道光二十三年《致刘蓉》

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指,良厚良厚!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白、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 ,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籍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者,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杨、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茫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齿斤)(齿斤)相角,非一朝矣。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馀,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理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何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两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

 

 

学问之道无穷,总以有恒为主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学问之道无穷,而总以有恒为主。兄往年极无恒,近年略好,而犹未纯熟。自七月初一起,至今则无一日间断。每日临贴百字,钞书百字,看书少亦须满二十页,多则不论。自七月起,至今已看过《归震川文集》四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后汉书》百卷,皆朱笔加圈批。虽极忙,亦须了本日功课,不以昨日耽搁而今日补做,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预做。诸弟若能有恒如此,则虽四弟中等之资,亦当有所成就,况六弟、九弟上等之资乎?

明年肄业之所,不知已有定否?或在家,或在外,无不可者。谓在家不可用功,此巧于卸责者也,吾今在京,日日事物纷冗,而犹可以不间断,况家中万万不及此间之纷冗乎?树堂、筠仙自十月起,每十日作文一首,每日看书十五页,亦极有恒。诸弟试将朱子《纲目》过笔圈点,定以有恒,不过数月即圈完亦。若看注疏,每经亦不过数月即完。切勿以家中有事而间断看书之课,又弗以考试将近而间断看书之课。虽走路之日,到店亦可看;考试之日,出场亦可看也。

兄日夜悬望,独此有恒二字告诸弟,伏愿诸弟刻刻留心。幸甚幸甚。

 

 

道之渊源(中庸)

――道光二十五年《答刘蓉》

二年三辱书,一不答报,虽槁木之无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懒惰,然或施于人人,岂谓施诸吾子,每一伸纸,以为足下意中欲闻不肖之言,不当如是已也,辄复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鉴之。伏承信道力学,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国藩窃有见于仁义之说者,敢略陈大凡,吾子取证而裁焉。

盖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传曰: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絪缊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圣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均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圣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气质又最清且厚,而其习又无毫发累,于是曲践乎所谓仁义者,夫是之谓尽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谓尽人性、尽物性也。常人者,虽得其全面气质拘之,习染蔽之,好不当则贼仁,恶不当则贼义,贼者日盛,本性日微,盖学问之事自此兴也。

学者何?复性而已矣;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矣。格物则剖仁义之差而缕晰之,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兹其所以难也。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相邻与同室殊,亲有杀,贤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生于心,害于政,其极皆可以乱天下,不至率兽食人不至。故凡格物之事所为委屈繁重者,剖判其不齐之不分焉尔。

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此言好恶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言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究乎至殊之分,无以洞乎至一之理也。今王氏之说,曰致良知而已,则是任心之明,而遂曲当乎万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凤凰鸱鸮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 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之;鲧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相际之分殊也。仁义之异施,即物而区之也。今乃以即物穷理为支离,则是吾心虚悬一成之知于此,与凡物了不相涉,而谓皆当乎物之分,又可信乎?朱子曰:“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务决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义之分,既明则当,毕吾好恶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说,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诚意功夫”,则是任心之明,别无所谓实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于外之迹,而迹虽不仁不义,亦无损于心之明,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循是说而不辨,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岂有他与?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则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

国藩不肖,亦谬欲从事于此。凡伦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终不敢弃此而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不敢取彼说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国藩所祷祀以求者也。

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著《国朝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尉、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指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后,与闻未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不厌也。故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与,以此毕吾生焉。辱知最厚,辄一吐不怍之言,非敢执途人而(齿斤)(齿斤)不休如此也。

 

 

 

 

 

 

努力读书,勿置田产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谕纪泽纪鸿》

……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祈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刻留心。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

 

 

家以骄奢逸为虑

――咸丰十年十月二十四日《致澄弟》

陈愚谷之对联,俟下次付回。鼎三请先生,余心中实无其人,候沅、季定夺。甲三十月初六至武穴,此时计将抵家。余在外无他虑,总怕子侄习于骄奢逸三字。家败离不得个奢字,人败离不得个逸字,讨人嫌离不得个骄字,弟切戒之。

 

 

为学做事,贵在有恒

――同治元年四月四日《谕纪泽》

尔累月奔驰酬应,犹能不失常课,当可日进无已。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余早年于作字一道,亦尝苦思力索,终无所成。近日朝朝摹写,久不间断,遂觉月异而岁不同。可见年无分老少,事无分难易,但行之有恒,自如种树畜养,日见其大而不觉耳。尔之短处在言语欠钝讷,举止欠端重,看书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峥嵘。若能从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工,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自尔精进而不觉。言语迟钝,举止端重,则德进矣。作文有峥嵘雄快之气,则业进矣。尔前作诗,差有端绪,近亦常作否?李、杜、韩、苏四家之七古,惊心动魄,曾涉猎及之否?

 

 

读书可变化气质,立志乃换骨金丹

――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纪鸿》

尔近来写字,总失之薄弱,骨力不坚劲,墨气不丰腴,与尔身体向来轻字之弊正是一路毛病。尔当用油纸摹颜字之《郭家庙》、柳字之《琅琊碑》《玄秘塔》,以药其病。日日留心,专从厚重二字上用工。否则字质太薄,即体质亦因之更轻矣。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之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尔于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故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满叔四信偶忘送,故特由驲补发。此嘱。

 

 

练字须下苦攻,不可求速效

――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谕纪鸿》

尔学柳贴《琅琊碑》,效其骨力,则失其结构,有其开张,则无其皖搏。古贴本不易学,然尔学之尚不过旬日,焉能众美毕备,收效如此神速?

余昔学颜柳贴,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耳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千纸。今尔有功未满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贴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时,便是好汉。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页,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八股试贴,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读),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馀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为学不可轻率评讥古人

――同治七年三月二十五日《日记》

是夜与纪泽论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王,惟学问远过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之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讲汉学者,又好评贬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习,譬如文理不通之童生而令衡阅乡试、会试之卷,所定甲乙岂有当哉?善学者于古人之书,一一虚心涵咏,而不狂妄加评陟,斯可矣。

 

 

 

功夫在诗外

――《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

古之善为诗古文者,其工夫皆在诗古文之外。若寻行数墨,以求之索之,愈迫,则去之愈远矣。

余好读欧阳公《送徐无党南归序》,乃知古之贤者,其志趣殊不愿以文人自命。东坡读少陵许身稷契及舜举十六相等句,以谓“此老胸中大有事在”。大抵经纶雷雨,关乎遭际,非人力所能强。至于襟期淡泊,遗外声利,则学者人人可勉也。

 

 

器与识

――《诗文.黄仙乔前辈诗序》

古之君子所以自拔于人人者,岂有他哉,亦其器识有不可量度而已矣。试之以富贵贫贱,而漫焉不加喜戚;临之以大忧大辱,而不易其常,器之谓也。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明足以破一隅之固,识之谓也。器与识及之矣,而施诸事业有不逮,君子不深讥焉。器识之不及,而求小成于事业,末矣。事业之不及,而求有当于语言文字,抑又末矣。故语言文字者,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而不齿诸有亡者也。昔者尝怪杜甫氏,以彼其志量,而劳一世以事诗篇,追章逐句,笃老而不休,何其不自重惜若此!及观昌黎韩氏称之,则曰:“流落人间者,太乙一毫芒。”而苏氏亦曰:“此老诗外,大有事在。”吾乃知杜氏之文字蕴于胸而未发者,殆十倍于世之所传;而器识之深远,其可敬慕又十倍于文字也。

今之君子,秋毫之荣华而以为喜,秋毫之摧挫而以为愠。举一而遗二,见寸而昧尺。器识之不讲,事业之不问,独沾沾以从事于所谓诗者。兴旦而缀一字,抵暮而不安;毁齿而钩研声病,头童而不息。以咿嗄蹇浅之语,而视为钟彝不朽之盛业,亦见其或已。

 

 

物可移志

――《诗文.槐阴书屋图记》

国藩尝览古昔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苏轼、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汴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殊绝。盖屏居外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横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睢州汤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馀光,人有馀力。

 

 

 

                 持家教子之术

 

1、  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

(只管用心读书,富贵自来)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原文)

四弟七夕诗甚佳,已祥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竞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迟早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

季弟信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

 

2、力除傲气,力戒自满

――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原文)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3、不可仗势欺人,不可恃才傲人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初五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原文)

余蒙祖父馀泽,频叨非分之荣。此次升官,尤出意外。日夜恐惧修省,实无德足以当之。诸弟远隔数千里外,必须匡我之不逮,时时寄书规我之过,务使累世积德不自我一人而堕。庶几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颠危。诸弟能常进箴规。则弟即吾之良师益友也。而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谓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勿谓己有文学,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则是载福之道也。

 

 

4、小挫折置之度外,但有恒必有成就

――道光二十八年五月初时日《致澄弟沅弟季弟》

(原文)

洪第考试不利,区区得失,无足介怀。补发之案有名,不去复试,甚为得体。今年院试若能得意,固为大幸;即使不遽获售,去年家中既隽一人,则今岁小挫,亦盈虚自然之理,不必抑郁。植弟书法甚佳,然向例未经过岁考者不合选拔,弟若去考拔,则同人必指而目之。及其不得,人不以为不合例而失,且以为写作不佳而黜。吾明知其不合例,何必受人一番指目乎?弟书问我去考与否,吾意以科考正场为断。若正场能取一等补廪,则考拔之时,已是廪生入场矣;若不能补廪,则附生考拔,殊可不必,徒招人妒忌也。

我县新官加赋我家,不必答言,任他加多少,我家依而行之。如有告官者,我家不必入场。凡大员之家,无半字涉公庭,乃为得体。为民除害之说,为所辖之属言之,非谓去本地方官也。

纪梁读书,每日百二十字,与泽儿正是一样,只要有恒,不必贪多。澄弟虽不读书,亦须常看《五种遗规》及《呻吟语》。来书想发财捐官云云,犹是浮躁气习。洗尽浮华,朴实谙练,上承祖父,下型子弟,吾于澄实有厚望焉。

 

 

5、兄弟间坦诚相待,于后人不留钱财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澄弟《岳阳楼记》,亦即托竹伯带回家中。二月初四澄弟所发之信,三月十八接到。正月十六七之信,则至今未收到。据二月四日书云,前信着刘一送至省城,共二封,因欧阳家、邓星阶、曾厨子各有信云云。不知两次折弁何以未见带到?温弟在省时,曾发书与我,到家后未见一书,想亦在正月一封之中。此书遗失,我心终耿耿也。

温弟在省所发书,因闻澄弟之计,而我不为揭破,一时气忿,故语多激切不平之词。予正月复温弟一书,将前后所闻温弟之行,不得已禀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告而误用诡计之故一概揭破。温弟骤看此书,未免恨我,然兄弟之间,一言欺诈,终不可久。尽行揭破,虽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终能相谅。

现在澄弟书来,言温弟鼎力办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辞劳,又耐得烦云云。我闻之欢喜之至,感激之至。温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荡佚一路,归入勤俭一边,则兄弟之幸也,合家之福也。

我待温弟似乎近于严刻,然我自问此心,尚觉无愧于兄弟者,盖有说焉。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此时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蓄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余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温弟不能深谅我之心,故将我终身大规模告与诸弟,惟诸弟体察而深思焉。

 

6、尽孝悌,除骄逸,勤耕读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祖父大人之病,日见日甚如此,为子孙者远隔数千里外,此心何能稍置!温弟去年若未归,此时在京,亦刻不能安矣。诸弟仰观父、叔纯孝之行,能人人竭力尽劳,服事堂上,此我家第一吉祥事。我在京寓,食膏粱而衣锦绣,竟不能效半点孙子之职;妻子皆安坐享用,不能分母亲之劳。每一念及,不觉汗下。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官宦之家。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则我钦佩之至。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谓我为肖子贤孙,殊不知此非贤孝也。如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卢怀慎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舄奕一时,讵得谓之贤肖哉?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服劳,可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诸弟见我之立心制行与我所言有所不符处,望时时切实箴规。至要至要。

 

7、勤敬治家

―――咸丰四年七月二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家中兄弟子侄,总以勤敬二字为法。一家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吾生平于此二字少功夫。今谆谆以训吾昆弟子侄,务宜刻刻遵守。至要至要。家中若送信来,子侄辈亦可写禀来岳,并将此二字细细领会,层层写出,使我放心也。馀伺续布。

 

 

8、恪守勤敬和,边读书,边劳作

―――咸丰四年八月十一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诸弟及儿侄辈务宜体我寸心,于父亲饮食起居十分检点、无稍疏忽,于母亲祭品礼仪必洁必诚,于叔父处敬爱兼至、无稍隔阂。兄弟姒娣总不可有半点不和之气。凡一家之中,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折。诸弟试在乡间将此三字于族戚人家历历验之,必以吾言为不谬也。诸弟不好收拾洁净,比我尤甚,此是败家气象。嗣后务宜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竹头木屑,皆宜捡拾伶俐,以为侄儿之榜样。一代疏懒,二代淫佚,则必有昼睡夜坐、吸食鸦片之渐矣。四弟、九弟较勤,六弟、季弟较懒。以后勤者愈勤,懒者痛该,莫使子侄学得怠惰样子。至要至要。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除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

 

9、家中子弟切勿流于骄逸

―――咸丰四年九月十三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弟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万望诸弟刻刻留心,勿使后辈近于此二字。至要至要。

 

10、要俭于自奉,莫倚势骄人

―――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余德薄能鲜,而享天下之大名,虽由则高曾祖父累世积德所致,而自问总觉不称,故不敢稍涉骄奢。家中自父亲、叔父奉养宜隆外,凡诸弟及吾妻吾子吾侄吾诸女侄女辈,概愿俭于自奉,不可倚势骄人。古人谓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吾常常以此儆惧,故不能不祥告贤弟,尤望贤弟时时教戒吾子吾侄也。

 

11、 要能吃苦耐劳

―――咸丰五年八月二十七日《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甲三、甲五等兄弟,总以习劳苦为第一要义。生当乱世,居家之道,不可有馀财,多财则终为患害。又不可过于安逸偷惰。如由新宅至老宅,必宜常常走路,不可坐轿骑马。又常常登山,亦可以练习筋骸。仕宦之家,不蓄积银钱,使子弟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则子弟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矣。

 

 

12、不愿子孙为官

―――咸丰六年九月二十九日《谕纪鸿》

家中人来营者,多称尔举止大方,余为少慰。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惯习懒惰。无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尔读书写字不可间断,早晨要早起,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尔之所知也。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吾有志学为圣贤,少时欠居敬功夫,至今犹不免偶有戏言戏动。尔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则入德之基也。手谕。

 

13、联姻不必富室名门

―――咸丰六年十一月初七日《致澄弟》

出六日俊四等来营,奉到父大人谕贴并各信件,得悉一切。第在各乡看团阅操,日内计已归家。家中无人,田园荒芜,堂上定省多阙,弟以后总不宜常常出门。至嘱至嘱。罗家姻事,暂可缓议。近世人家,一入宦途即习于骄奢,吾深以为戒。三女许字,意欲择一俭朴耕读之家,不必定富室名门也。

 

14、 承继勤俭家风

―――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致澄弟季弟》

家中养鱼、养猪、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虽多花几个钱,多请几个工,但用在此四事上总是无防。澄弟在家教科一、厚七、旺十习字极好,不特学生有益,亦可教学相长。弟近年书法远逊于昔,在家无事,每日可仍临帖一百字,将浮躁处大加收敛。心以收敛而细,气以收敛而静。于字也有益,于身于家皆有益。明年请师,仍请邓寅皆先生,人品学问,皆为吾邑第一流人。若在我家教得十年,则子侄皆有成矣。葛(泽)先生前言愿来余营,不知其计议决否?若不果来(?,可仍请之教科四、科六。若渠决来军,则科四、科六亦可请先生教之。

后辈子侄,总宜教之以礼。出门宜常走路,不可动用舆马,长其骄惰之气。一次姑息,二次、三次姑息,以后娇惯则难改,不可不慎。

 

15、坚持早起,慎重有恒

―――咸丰九年十月十四日《谕纪泽》

接尔十九、二十九日两禀,知喜事完皆,新妇能得尔母之欢,是即家庭之福。

我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即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增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有事则不待黎明,每夜必起看一二次不等,此尔所及见者也。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绍先人之家风。尔既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

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逮办理军事,自矢靡他,中间本志变化,尤无恒之大者,用为内耻。尔欲稍有成就,须从有恒二字下手。

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容止甚轻,是一大弊病,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不重是尔身之短处,故特谆谆戒之。

吾前一信答尔所问者三条,一字中换笔,一“敢告马走”,一注疏得失,言之颇祥,尔来禀何以并未提及?以后凡接我教尔之言,宜条条禀复,不可疏略。此外教尔之事,则祥于寄寅皆先生看读写作一缄中矣。

 

16、 八字家教口诀

―――咸丰十年闰三月二十九日《致澄弟》

余与沅弟论治家之道,一切以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个字诀。其四字即上年所称书、蔬、鱼、猪也,又四字则曰早、扫、考、宝。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妣可该也;宝者,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常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星冈公生平于此数端最为认真。故余戏述为八字诀曰:书、蔬、鱼、猪、早、扫、考、宝也。此言虽涉谐謔,而拟即写屏上,以祝贤弟夫妇寿辰,使后世子孙知吾兄弟家教,亦知吾兄弟风趣也。弟以为然否?

 

 

17、 深虑晚辈骄气

―――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

季弟赐纪泽途费太多。余给以二百金,实不为少。余在京十四年,从未得人二百金之赠,余亦未以此数赠人,虽由余交游太寡,而物力艰难亦可概见。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傲字箴规两弟,两弟不深信,犹能自省自惕,若以傲字告诫子侄,则全然不解。盖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并未做过小,故一切茫然,不似两弟做过小,吃过苦也。

 

18、为人须力戒骄惰

―――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致澄弟》

 腊底由九弟处寄到弟信并纪泽十一月十五七日等语,具悉一切。弟于世事阅历渐深,而信中不免有一种骄气。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无论所指未必果当,即使一一切当,已为天道所不许。吾家子弟满腔骄傲之气,开口便道人短长,笑人鄙陋,均非好气象。贤弟欲戒子侄之骄,先须将自己好议人短、好发人覆之习气痛改一番,然后令后辈事事警改。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弟若能谨守星冈公之八字: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不信:不信僧巫、不信医药、不信地仙;又谨记愚兄之去骄去惰,则家中子弟日趋于恭谨而不自觉矣。

 

19、作人当谦虚谨慎

―――咸丰十一年二月初四日《致澄弟》

弟言家中子弟无不谦者,此却未然,余观弟近日心中即甚骄傲。凡畏人,不敢妄议论者,谦谨者也;凡好讥评人短者,骄傲者也。弟于营中之人,如季高、次青、作梅、树堂君子,弟皆有信来讥评其短,且有讥至两次三次者。营中与弟生疏之人,尚且讥评,则乡间之与弟熟识者,更鄙睨嘲斥可知矣。弟尚如此,则诸子侄之藐视一切,信口雌黄可知矣。彦云:“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非必锦衣玉食、动手打人而后谓之骄傲也,但使忘德意满毫无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即是极骄极傲耳。余正月初四信中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戒惰字,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望弟常常猛省,并戒子侄也。

 

20、亲戚交往宜重情轻物

―――咸丰十一年六月十四日《致澄弟》

六月初四接五月二十四来信并纪泽一禀,具悉一切。南坡五舅母弃世,纪泽往吊后,弟亦往吊否?此等处,吾兄弟中有亲往者为妙。从前星冈公之于彭家并无厚礼厚物,而意甚殷勤,亲去之时甚多。我兄弟宜以为法。大抵富贵人家气习,礼物厚而情意薄,使人多而亲到少。吾兄弟若能彼此常常互相规戒,必有裨益。

此间军事平安。余疮疾渐愈,已能写字矣。安庆军情,九弟长有信回,兹不赘述。付回银二百两,系去年应还袁宅之项,查收。

 

21、为人傲惰,败家之道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四日《致澄弟》

家中雇长沙园丁已到否?菜蔬茂盛否?诸子侄有傲气否?傲为凶德,惰为衰七,二者皆败家之道。戒惰莫如早起,戒傲莫如多走路、少坐轿,望弟时时留心儆戒。如闻我有傲惰之处,亦写信来规劝。

 

22、不可厌倦家常琐事

―――同治元年三月十四日《谕纪泽》

三月十三日接尔二月二十四日安禀并澄叔信,具悉五宅平安。尔至葛家送亲后,又须至浏阳送陈婿夫妇,又须赶回黄宅送亲,又须接办罗氏女喜事。今年春夏,尔在家中,比余在营更忙。然古今文人学人,莫不有家常琐事之劳其身,莫不有世态冷暖之撄其心。尔现当家门鼎盛之时,炎凉之状不接于目,衣食之谋不萦于怀,虽奔走烦劳,犹远胜于寒士困苦之境也。

 

23、鼎盛之际,宜自惕厉

―――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致沅弟季弟》

雪琴与沅弟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处,亦有未当处。弟谓雪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难堪”。又记十一年春,树堂深咎张伴山简傲不敬,余则谓树堂面色亦拒人于千里之外。观此二者,则沅弟面色之厉,得毋似余与树堂之自觉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忝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功夫也。谦之存诸中者不可知,其着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径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所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矣。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言语,与人酬接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对渠之词气,至今饮憾。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24、教育别人当顾及体面

―――同治元年五月二十四日《谕纪泽》

二十日接家信,系尔与澄叔五月初二所发,二十二日接澄侯衡州一信,具悉五宅平安,三女嫁事已毕。

尔信极以袁婿为虑,余亦不料其遽尔学坏至此,余即日当作信教之。尔等在家却不宜痕迹,人所以稍顾体面者,冀人之敬重也。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则索性荡然无耻,拚弃不顾,甘与正人为仇,而以后不可救药矣。我家内外大小于袁婿处礼貌均不可疏忽,若久不悛改,将来或接至皖营,延师教之亦可。大约世家子弟,钱不可多,衣不可多,事虽至小,所关颇大。

 

25、俭朴之风,惜福之道

―――同治元年五月二十七日《谕纪鸿》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其照例应用之钱,不宜过啬,谒圣后,拜客数家,即行归里。今年不必乡试,一则尔工夫尚早,二则恐体弱难耐劳也。

 

26、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

―――同治二年七月二十一日《致沅弟》

凡办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凡成大事,人谋居半,天意居半。往年攻安庆时,余告弟不必代天作主张。墙濠之坚,军心之固,严断接济,痛剿援贼,此可以人谋主张也。克城之迟速,杀贼之多寡,我军士卒之病否,良将之有无损折,或添他军来助围师,或减围师分援他处,或功隳垂成,或无心而奏捷,此皆由天意主张也。譬之场屋考试,文有理法才气,诗不错平仄抬头,此人谋主张者也。主司之取舍,科名之迟早,此天意主张者也。若恐天意难凭,而必广许神愿,行贿请抢;若恐人谋未臧,而更多方设法,或作板绫衣以抄夹带,或蒸高丽参以磨墨。合是皆无识者之所为。弟现急求克城,颇有代天主张之意。若令丁在营铸炮,则尤近于无识矣。愿弟常存畏天之念,而慎静以缓图之,则善耳。

弟于吾劝诫之信,每不肯虚心体验,动辄辩论,此最不可。吾辈居此高位,万目所瞻。凡督抚是己非人、自满自足者,千人一律。君子大过人处,只在虚心而已。不特吾之言当细心寻绎,凡外间有逆耳之言,皆当平心考究一番。逆耳之言随时随事皆有,如说弟必克金陵便是顺耳,说金陵恐非沅甫所能克便是逆耳。故古人以居上位而不骄为极难。

 

 

 

27、  家中不可过于奢华

―――同治二年十月十四日《致澄弟》

近与儿女辈道述家中琐事,知吾弟辛苦异常 ,凡关孝友根本之事,弟无不竭力经营。惟各家规模总嫌过于奢华。即如四轿一事,家中坐者太多,闻纪泽亦坐四轿,此断不可。弟曷不严加教责?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常坐则不可。篾结轿而远行,四抬则不可;呢轿而四抬则不可入县城、衡城,省城则尤不可。湖南现有总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皆与省城各署来往,未闻有坐四轿。余昔在省办团,亦未四抬也。以此一事推之,凡事皆当存一谨慎俭朴之见。

八侄女发嫁,兹寄去奁仪百两、套料裙料各一件。科三盖新屋移居,闻费钱颇多。兹寄去银百两,略为佌助。吾恐家中奢靡太惯,享受太过,故不肯多寄钱物回家,弟必久亮之矣。

 

28、莫贪大方豪爽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致澄弟》

围山嘴桥稍嫌用钱太多,南塘竟希公祠宇亦尽可不起。湖南作督抚者不止我曾姓一家,每代起一祠堂,则别家恐无此例,为我曾姓所创见矣。沅弟有功于国,有功于家,千好万好,但规模太大,手笔太廓,将来难乎为继。吾与弟当随时斟酌,设法裁减,此时竟希公祠宇业将告竣,成事不说,其星冈公祠及温甫、事恒两弟之祠皆可不修,且待过十年之后再看。至嘱至嘱。

余往年撰联赠弟,有“俭以养廉,直而能忍”二语。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为阿兄独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阿兄所不及料也。以后望弟于俭字加一番工夫,用一番苦心,不特家常用度宜俭,即修造公费,周济人情,亦须有一俭字的意思。总之,爱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风而已。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悭吝二字,莫贪大方二字,莫贪豪爽二字。弟以为然否?

温弟妇今年四十一岁。兹寄去银一百、燕菜二匣,以为贺生之礼。其馀寄亲族之炭、敬芝圃之对,均交牧云带回。此间自苏州克复、苗沛霖伏诛后诸事平安。

 

29、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

―――同治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致澄弟》

弟家之渐趋奢华,闻因人客太多之故。此后总须步步收紧,切不可步步放松。禁坐四轿,姑从星冈公子孙做起,不过一二年,各房亦可渐改,总之。家门太盛,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人人须记此二语也。

 

30、勿忘先世之勤俭,不恃长辈之荫庇

―――同治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谕纪瑞》

前接吾侄来信,字迹端秀,知近日大有长进。纪鸿奉母来此,询及一切,知侄身体业已长成,孝友谨慎,至以为慰。吾家累世以来,孝弟勤俭。辅臣公以上吾不及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馀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星冈公当孙入翰林之后,犹亲自种菜收粪。吾父竹亭公之勤俭,则尔等所及见也。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侄等处最顺之境,当最富之年,明年又从最贤之师,但须立定志向,何事不可成?何人不可作?愿吾侄早勉之也。荫生尚算正途功名,可以考御史。待侄十八九岁,即与纪泽同进京应考。然侄此际专心读书,宜以八股试贴为要,不可专恃荫生为基,总以乡试会试能到榜前,益为门户之光。

纪官闻甚聪慧,侄亦以立志二字,兄弟互相劝勉,则日进无疆矣。

 

31、家败的缘由

―――同治三年正月十五日《日记》

二更后,阅《戴东原文集》,偶思士大夫之家不旋踵而败,往往不如乡里耕读人家之耐久。所以致败之由大约不出数端。家败之道有四,曰:礼仪全废者败;兄弟欺诈者败;妇女淫乱者败;子弟傲慢者败。身败之道有四,曰:骄盈凌物者败;昏惰任下者败;贪刻兼至者败;反复无信者败。未有八者全无一失而无故倾覆者也。

 

32、男求耕读,女求纺绩酒食

―――同治五年六月二十六日《谕纪泽纪鸿》

……吾家门第鼎盛,而居家规模礼节总未认真讲求。历观古来世家久长者,男子须讲求耕读二事,妇女须讲求纺绩酒食二事。《斯干》之诗,言帝王居室之事,而女子重在酒食是议。《家人》卦,以二爻为主,重在中馈。《内则》一篇,言酒食者居半。故吾屡教儿妇诸女亲方中馈,后辈视之若不要紧。此后还乡居家,妇女纵不能精于烹调,必须常至厨房,必须讲求作酒作醯醢小菜换茶之类。尔等亦须留心于莳蔬养鱼。此一家兴旺气象,断不可忽。纺绩虽不能多,亦不可间断。大房唱之,四房皆和之,家风自厚矣。至嘱至嘱。

 

33、宜在自修处求强

―――同治五年九月十二日《致沅弟》

顺斋一事业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着迹,换替者不其制肘,即为至幸。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肃、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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