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块钱有多轻,又有多重?——雪灾救助活动启示
兼谈新一代理想主义者和老一代理想主义者
钱理群
2008年初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中国人过了一个充满不安的春节,也唤起了最初的自救救人的行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耽学堂发起了一个“春节临时救助活动”,在社会上募集了数量并不多的救助款,分发给每一个参与活动的义工(志愿者),数额在一百元到三百元之间,要求他们救助给周围需要救助的人,并把救助过程和自己的观察、思考,内心活动如实记录下来,并最终集成《2008年春节临时救助活动纪实汇编》。一耽学堂的总干事逄飞先生将汇编送给了我。我读了以后大受感动,深得启发,对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的青年志愿者运动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当时就想把它写下来,但接踵而至的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全球经济危机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文章也就始终没有写成,但心里却一直惦着这件事。而且事后来看,年初的雪灾其实是预示着2008年的“多灾多难”的,而春节的这次救助活动实际也是2008年举国举世瞩目的志愿者行动的一个先声。因此,在准备将我写在2008年的文字汇集成书时,就想到应该把这篇“雪灾救助的启示”补写出来,也算是我也参与了的一段历史的记录吧。
按原定的计划,准备谈四个问题。
(一)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正如一位年轻朋友所说,这次春节救助活动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是一种“个体对个体的救助”,一切都要“一个人去面对”,这就意味着“义工一个人就可以做起来”,也就是“慎独其身”。据说这是一耽学堂的一个信条。我以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理念与实践。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命题:“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同时,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一个人是否能够与另一个人发生一种关联?”首先,就要去“寻找”。这几乎是所有参与活动的义工都要遇到的问题:“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在哪里?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真要做起来,就有了许多的想不到的困难与曲折。这是为什么?原来“身边的人、事往往都是擦肩而过,更何况我们是多么容易忽略边缘地带、边缘人群”。我们所受到的教育,使我们只关心自己,自己的家庭,三五个同学,朋友,我们所感觉的范围其实是极为狭窄的,但我们却“不免咀嚼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鲁迅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这些“人”和周围的广大世界里的“人”是隔膜的。因此,真正要找到“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打破隔膜,首先需要的是改变我们自己: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思想视野。于是,义工们走出了家门,到村寨里去访贫问苦,到养老院去看望孤寡老人,到大街去和流浪汉、乞丐交谈,用眼睛去看,用心去发现。这样的一个“寻找”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深入认识中国社会,中国国情的过程。一位义工说,他在寻找中真正感受到了“社会底层的艰辛,在灾难面前的无奈”。尽管这样的感受、认识还是初步的,但却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正像另一位义工所说,“忽然发现关注生活的眼光都不同了:我开始观察并‘看见’平常被忽略的社会的另一面,那些歌舞升平、光明敞亮之下的卑微、苦难和黑暗。我密切注视昆明电视台最受群众欢迎、有直接的申报救急栏目的《街头巷尾》《都市条形码》节目,我上街散步时开始观察那些乞讨的人,街上相互搀扶的残疾人,我仔细看人们的眼神、衣着、表情……连同我的父亲也开始关注报纸、电视中的讯息”。
于是,又有了这样的自我质问:“我怎么判断对方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帮助真的能解决他的问题吗?我怎么在不伤害对方自尊心的情况下帮助对方?……”,尽管这样的质问难有答案,但至少表明我们的义工的思考中,不只是有“我”还有“对方”,他们在努力地寻找真正的心灵的沟通与理解,这或许是更重要的。而且还有自我反省:“我自认还是个善良的人,平时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会尽自己之力。可是限于自己的生活圈子和个性特点,更多的时候,我对社会的责任感,对人的善心只是停留在心理层面的,很少主动地去付诸实施”。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何把我们的爱心变成行动,而且要把“为别人的努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要使志愿者(义工)行动变成“习惯”:“把这种关爱、服务精神真正成为自我生命的内在需要,以至变成近于本能的反应:看见有人需要帮助,就不加考虑,自然而然地伸手相助。于是,这样的志愿服务,就会渗透到日常生活中:不仅积极参与志愿者的有组织的活动,而且一人独处时也会随时随地为需要帮助的人服务”。这次春节救助活动的一个特殊意义,就是它所倡导的“个体对个体的救助”,就是一种“一人独处”时的习惯性志愿服务,如其倡议书所说:“见孤老病苦人,我应尽一份力!见鳏寡流离人,我应尽一份力!见无望失助者,我应尽一份力!见困急危殆,我应尽一份力!见我心不忍,我应尽一份力!知我力不及,我尽我心!知我心无悔,我尽全力!”一位参与活动的义工说得很好:“做好事要顺其自然,恰到好处,不露声色,润物无声式的,那种太明显的,痕迹太重的,反而让我不安”。这里所说的“顺其自然,恰到好处,不露声色,润物无声”等等,都是习惯性志愿服务所应达到的境界。——当然,在最初倡导时也不免要造些声势,但它最终还是要返朴归真,使随时随地“帮助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成为一件自然的事,成为我们每个人精神素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而成为习惯,这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
(二)寻求心灵上相契相感
许多义工都谈到,他们在寻找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首先得到的反应是“怀疑的眼神和委婉的谢绝”,或者“沉默”,这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因此感到困惑。
他们遇到的是我们的社会环境问题:这是中国的志愿者(义工)运动所必然遇到,也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位义工在他的总结里,提出了一个“官民心态”的概念,很值得深思。
首先是“官员的不作为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当我们希望我们的那些官员可以多为民勤政的时候,他们却不知所踪”。这样的冷漠和官员们对“招商引资”的过度热情、趋之若鹜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的,但就是这样的巨大反差暴露了我们的政府职能的根本错位:为社会,特别是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公共服务,本来是政府的职责所在,而“招商引资”本应是市场行为,是不应由政府主导的。政府的失职是今天中国社会救助问题如此严重的症结所在,这是我们必须首先确定并正视的。
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怎样的国民。义工们遇到的还有周围的人的冷漠,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却要去管那些连政府也不管,甚至自己的子女也不去管的残疾老人,这是许多人都不理解的,甚至要怀疑其动机,这都对义工形成了精神的压力。于是,又产生了这样的追问: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许多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改善了,但他们“心里富裕”了吗?这也是暴露了中国的改革,以至“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根本问题的。
更使得年轻的义工难以理解与接受的,是被救助者的拒绝或怀疑。一位义工说,当他意识到身处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防卫心理很强,不容易去相信别人”时,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和迷惑的。这样的“防卫心理”其实是不难理解的:这些年从政府到社会对这些弱势群体的欺骗难道还少吗?在当今的中国,有多少种力量在打着“为弱势群体谋利”的旗号,为自己谋利,又不断继续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能不“防卫”吗?而这样的“防卫心理”,却又确实反映了当下中国社会心理的危机:人与人之间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任感。这是会导致社会危机的。
其实,连义工自己也不能不有所防卫。一位义工谈到,他去救助街上的乞丐时,是心怀“不安”的,他害怕遇到“假乞丐”,并由此而想到:“当那些‘假乞丐’剥夺了真正困难者生存的最后办法,连社会中人们最后一点怜悯心都要被玷污,我们最后一块同情的空间都不得不带上‘打假’的紧箍咒时”,他的心里是感到深深的“悲哀”的。
心灵的“相契相感”,“感通心地”,这大概是所有的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义工共同的追求。但现实却告诉他们,在当今的中国,人与人之间——义工和政府官员,义工和周围的人之间,救助者与被救助者之间,要达到这样的心灵的“相契相感”,是极其困难的,需要长期而艰苦的社会改造和人心改造,人与人关系的改造。但我们又不能等待,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这样的心灵并不相契相感的社会环境下,坚持救助行动本身就是一个“绝望的反抗”,是改造社会,改造人心与人和人关系的开始。这也是这次和类似的救助行动的意义所在。
(三)根本的意义在于传播爱心
这也是义工们在参与救助活动时,经常质疑自己的:个人的救助行为究竟有多大作用?
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社会救助的根本责任在政府。正像一位义工所说,如果看不清这一点,过分强调民间救助的作用,就会为在客观上为政府开脱责任,“掩饰了事件本身的残酷,甚至粉饰了太平”。
在看清自己的限度,即我们的救助不可能根本解决被救助者的困难,只是“杯水车薪”之后,也不可忽视这“杯水车薪”的作用:送去的是我们的爱心,这却是生命的活水和火种。很多义工都谈到,他们在一些孤寡老人无人照看,有的连子女也将他们抛弃,因而处于极度孤独,情感也受到极大冲击的情况下,及时给予救助和关怀,就使绝望中的老人发出了微笑,“燃起了希望”,如一位老人所说:“活这么久,总算感到了真正的温暖”。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义工救助的主要意义,就在于“传播爱心”。
不可小看了这“传播爱心”的意义。在我看来,这背后有两个理念,很可以琢磨。首先是“做公益,应该先从治人治心开始”,“人们物质上的匮乏可以通过一定的途径改善生活状态,而人的精神的亏乏更难解决”,也就更需要精神的救助。而且就救助本身而言,最重要的,也是“唤起被帮助人的自信”,激发出他自身的自救力量。
从另一个角度看,“传播爱心”的任务和功能,也内在地决定了义工(志愿者)的本质本性:它的一切都必须从“爱心”出发,每一个义工都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爱”——对社会,对他人,对被救助者的爱,来参加救助活动的。这样的“爱心”是内发的,不是强加的,也不是因为受了诱惑;是不求偿报,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这样才会是真正“自愿”的。离开了这样的内发的、无功利的爱心,义工的公益活动,就会走样。这正是许多义工所警惕的:“搀杂了太多的功利的东西,‘公益+文化’的理念就会变质”。一位义工在谈到“看到身边不少同学参加公益活动只是为了争名夺利”时,更是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担忧。而且这样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我在一篇文章里,就说过,当志愿者成为一种力量,一种时尚时,就会有被控制,被利用,被搀假而变形变质的危险。因此,越是在发展条件比较好的时候,越要坚守自己的本性:自愿性,民间性,而这样的自愿性、民间性的基础,就是每一个义工的“爱心”。
(四)新一代的理想主义者
义工都是理想主义者:这也是我们必须坚守的志愿者的本质与本性。
我多次说过,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理想主义者,我和一耽学堂和其他志愿者组织的年轻朋友的交往,也包括正在写的这篇文章,都是新、老理想主义者之间的对话。而且我总是在思考新、老理想主义者的相同与相异。这也是我在读这本《汇编》时的一个特别关注点。于是,我注意到了参加这次救助活动的义工们的如下自白——
“要永远保持这样一种底层关怀、平民视角,保有这样一种行动的勇气和韧性”。
“相信并敢于自己去行动,去面对这个社会,并着重这种点滴的力量”。
“从身边小事做起,从心源出发,从生活中得到锻炼,自我升华,体味生命”。
这里所说的“面对现实”,“底层关怀”,“平民视角”,“行动勇气和韧性”,大概是新、老理想主义者的共同点,这里或许存在着某种精神的传承,人们比较容易注意,这里就不再多说。
我要讨论的是,尽管“从身边小事做起”,“着重点滴的力量”,追求“自我升华”,是新、老理想主义的共同点,如我多次说过的,鲁迅(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大的理想主义者)就最重视“从小事做起”,但像我这样的老理想主义者,还受过革命的教育,就有着另外一些也应该说是理想主义的(或者说是乌托邦主义)的信念与追求。这是和今天的新理想主义者大不相同的。主要有三点。
首先,我们相信并追求“彻底地,一劳永逸地”消除社会弊端。因此,我们期待革命,而且是用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旧政权,相信在一个新政权下,可以通过“不断革命”来“消灭”一切不符合我们理想的“旧事物”(实际上也要同时“消灭”一切“旧人物”),以建立一个绝对理想的,纯净的,无弊端,无缺陷的“新社会”。总之,我们追求“彻底”,就拒绝一切“点滴”的改良;追求“一劳永逸”,就拒绝逐步的,“渐进”的改革。历史已经证明,这样的“彻底革命”的“理想”之路,不仅是一个不可能真正变为现实的乌托邦,而且它的现实实现却是新的屠戮、新的专制。这样的由“理想主义”向“专制主义”的转化的历史教训,是新一代的理想主义者必须吸取的。
其次,我们把一切希望都放在“未来”,“明天”的“理想世界”,并且信奉这样的“革命伦理”:为了美好的明天,我们必须无条件地牺牲今天。
其三,我们还相信,为了美好的理想,必须无条件地牺牲自己。而历史却证明,这样的“牺牲观”最容易受骗,被利用,并且常常被引导在“革命理想”旗号下作出许多违心的事情。这样的教训,也是不能忘记的。
历史的进步,已经使新一代的理想主义者,在继承前辈理想主义者的传统的同时,还能吸取我们的教训,作出新的选择:坚持和平、渐进的改革,“着重点滴的力量”,“从小事做起”;从改变现在做起,不仅追求美好的明天,更追求美好的今天;把关爱他人和发展自己结合起来,救人与救己结合起来,在参与公益事业中“自我升华,体味生命”,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我想,这大概就是这次春节临时救助活动,给予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2009年4月11日——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