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学堂做义工的一段日子里,经常和总干事还有振海兄、艳山兄一起去吃饭,而路上的时间则为我提供了和他们交流向他们学习的机会。一次,偶然谈及当前生孩子费用昂贵的问题,直言现在生不起了,我说自己当年是在家里是接生婆接生的,可以说是“免费的”。学哲学的总干事由此提起来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以及他哲学思想的来源——产婆术,并说产婆是一个高尚的职业,而现在民间产婆这个职业不多了,因此建议我寒假可以去拜访一下以前的一些产婆。此后,总干事给了我不少关于拜访的建议,而我也恰好有这想法,因此就同意了。可是我一直讷于言,不善于表达,回家一周多的时间里未行动。腊月二十七那天刚刚下完大雪,我终于鼓足勇气,踏着软绵绵的积雪,向邻村的一位做过多年产婆的大娘,做了这个采访。
正文:
口述人:吴瑞兰
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沂山镇(原大关镇)南蒲沟村人
年龄:出生于1950年,虚岁今年62岁
采访时间:2010年2月10日(农历己丑年腊月廿七)
笔录整理:李艳青(一耽学堂义工)
我这快六十岁的了,虽然干了这么近四十年的医生了,让人采访还是头一次,我没什么文化,咱就像拉呱一样,你怎么问,我就怎么答吧。
我从20岁开始学习,25岁自己正式独立开始接生工作,到现在已经干了快四十多年了。在家为闺女的时候,正闹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农村实行集体合作医疗,每个公社都配置一名卫生保健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赤脚医生。如果有人出现小病小痛就直接到公社卫生所拿药,出现了大病才上医院,赤脚医生就负责日常的看病抓药的工作。而弄成生孩子一般也在家里,请产婆到家里就可以了,不像现在还一定要去医院,还得医院开出生证明……那时候正是集体,正好县里招人培训接生婆,按规定,接生婆也得懂基本医术,得有责任心。在那时候像从事医生等工作的人,每年除了基本的劳动分配,每年还有固定的工分。我上过几年学,感觉学这个很好,因此就报名参加了。
从1970年开始,我在县医院里陆陆续续学习了三四年,农忙时候回家干农活收割庄稼,农闲时候就在县医院里学习接生和其他的基本医术。我们学的是西医的接生,这和你理解的中国最传统的接生方式可能有一定的差异。这个行业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开始报名的十几个人最后只剩下几个了,我学习很刻苦很认真,因此带我的那个师傅对我非常好,把很多这方面的经验都实打实的传给了我。那几年间我一直跟着师傅学习,师傅接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学习,学习了两年之后,师傅就在边上看着让我自己接生了,这样又断断续续地学了一段时间,师傅也就放心的让我自己接生了,这个和你们现在的工作实习差不多。但是在家里一直没有独立的从事接生这个工作——毕竟那个时候还在家为姑娘,没结婚,从事这个工作还是抹不开面子,感觉也不合适。
直到结婚后,我才正式独立在家开始这个行业。我现在还记得独立在家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给我家里他妹妹(指孩子姑)接生,那是一个男孩,到现在已经33岁了,自己的孩子也很大了。虽然之前在县医院里有师傅带着,经验也有了一些了,不是特别担心,但是毕竟这是自己独立的在家里第一次从事这个工作,也未免有一些紧张。不过这第一次非常顺利,打那以后我也就放开了,也就不紧张了。呵呵,不瞒你说,我生我家老二的时候,临产前正在田里干活,直到快生了也像没事似地,自己在家把东西准备准备然后就生下来了,也没找别人帮忙。随着接生经验增多,东西两庄,七里八乡的也都开始找我了。当时认字不多,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有个档案把每次接生孩子的情况都记下来,所以具体的接生数目忘了,不过约摸得有三四千人,往西到小关,往东到谭家沟,往南到毕家砚峪,往北到刘家营都有我接生的孩子,有的家庭两三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也有的家庭两代是我接生的了,所以应该只多不少了。那些年月忙的时候,有时候一天甚至能接生好几个,而交通不方便,连个自行车都很少见,基本靠步行,因此我可能就得来来回回走十几里地,既然人叫了,这种事情是不能推辞的。有时候大半夜里把你叫起来,你也得赶紧穿衣服跟着,这种事情是不能耽搁的,还有时候大雪天冒着寒风,那也得去,可以说不管风吹日晒,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那个时候,卫生条件不能和现在比,有固定的地方,还要提前几个月养胎。我们那时非常艰苦,农忙时节,九个多月了,临产前两三天都可能在田地里干活,而且接生用的工具等也不像现在都是一次性的,那些接生工具就是家里常用的东西。那个时候消毒环境不好,没有消毒工具,就用大锅蒸,和现在蒸馒头一样把工具放到大锅里,蒸上半个小时,就是这样来消毒的。当然现在环境好了,什么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了,对过去的情况你们可能就很难想象了。所以,那个时候条件不好,产妇临产出现意外也经常发生。
不过,比较幸运的是,到现在我干了三十多年了基本没有出现过问题。那个时候没有高科技,也不像现在的有B超检查,只能靠人工摸、看、听等方法判断。由于师傅的指导再加上干的时间长了,我很快就有了接生以及前期的准备等方面的经验。产前一段时间,孕妇到我这儿来看看,我一摸一听一看就能知道胎位正不正,就能听出胎心是否正常来。如果正常的话就在家呆着,到日子了,我就帮忙接生。如果感觉出现异常,我就让他们去医院,这种情况是不能在家里生的。所以我感到很欣慰,我接生的孩子基本没有出现过问题,也没产生过致死等状况。不过有时候临产的时候出现问题也可能无法避免,也有几个比较特殊,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八九十年代的时候计划生育正好实施,很多人家超生的却还想要孩子的都是偷偷摸摸的生,也不检查,就在家里藏着,藏到快出生的时候,再叫产婆,所以尤其是一些高龄产妇可能出现一些问题也无法预知。话说回来有二十多年了,邻村的一个高龄产妇,临产之前感觉异常,就让我给她做检查,我一听就感觉胎心不是特别正,而且没有反应,怀疑是死胎了,就让他们去医院,可是他们怕罚,就不去。只能在家里产了,把我叫了去,说出现意外与我无关,纯属天意,我也不能推辞,就帮忙接生,结果生下来果然是个死胎。一般的孩子都是头先出来,这叫顺产,也有个别的是腿先出来,这叫逆产。由于孩子出生时,一般都是头先出来,可以把子宫撑开,后面的腿比头小,也就容易出来了。而如果脚先出来就可能导致子宫口太小,而卡在脖子那儿不好出来,婴儿憋气,时间长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难产。那个时候在家里也不可能出现剖腹产,师傅也跟我说过这个情况,我以前也遇到过几次。不过这个还不是最难的,我遇到了一次最麻烦的是婴儿的四肢先出来了而整个身子却呆在里面出不来了。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我感到特别的紧张,也有点手忙脚乱的,产妇疼痛难忍,而孩子却迟迟出不来,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就可能有危险了。我就把手放进去用力的撑开帮忙,到最后出生忙了半个多小时,好在母子俩都挺好的。以前帮忙的时候都不是特别害怕,也不紧张,可是这次到孩子出生时,我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脸上也都是汗,好像比那产妇用劲还多。现在那个孩子都二十多岁了,非常健康。
那个时候没有接受过正规培训的产婆也有不少,在这附近也还有两三个,她们就是在家里的时候跟着学的,也算是最传统的产婆了,也有不少人找他们接生。像我这样的赤脚医生虽然也是在家里帮忙,可是也是需要考证的,每隔几年换一次,我一共考过五六次,现在已经是最高级的证了。不过现在孩子接生都是去医院了,在那儿条件也好,还被保养着。所以我们也算是退出历史舞台了,实际上,从97年、98年那个时候我就很少接生了,但有些人家,比如说偷生的等,来叫我也是去帮忙的,这个他们偷生违法归违法,但是孩子你不能说不让他出来啊。前年我还帮忙接生了一个,就是邻村的。本来要去蒋裕医院的,可是去的太晚了,就把我叫了去,等救护车来了,我也把孩子接生出来了。医院的人都和我很熟,对我的技术也当然没得挑剔,我就给他们开了个出生证明,结果让医院少挣了不少钱。现在我成老婆子了,年纪也大了,所以也就基本不干了。
听说前一阵子,有个产婆因为导致产妇难产被告了。这个在我们那个时候是基本没有的事情,即使出现了问题,产婆基本也没有责任的,大家都有个共识,产婆是凭着良心来的。那个时候条件不好,孩子出生就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把产婆叫来只是帮忙的,这个无论怎样,都不会出现这些问题的。
现在的孩子从产妇住院到孩子出生再到出院,动辄要花几千块钱,你们都说现在孩子生不起了,我们那个时候可没这个待遇的。那个时候钱实,我们生活条件也不好,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顶多就称二斤饼干,煮几个鸡蛋就足够了,条件再好一点的给点布料做双鞋穿。我从来不收钱的,都是东西两庄的,我们也就是帮个忙,咱做这个也不能为了赚这个钱,去让别人说咱。不过现在很多我接生过的人,他们逢年过节的有时候也来看看我,其实他们有这个心我就很知足了。
当了大半辈子的赤脚医生,也给人接生了大半辈子,我也没什么追求了,现在我的俩儿子都工作了,女儿也快成家了,我成了老太婆了,给他们哄哄孩子,看到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着,没病没灾的,我就很知足了。
后记: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拜访前,我特意准备了几个问题。本来,我感觉可能挺尴尬的,可是没想到大娘非常热情,还记得我初中时多次去她开的诊所的事情,也记得我很老实。几句寒暄之后,我们就像拉家常一样,大娘把我想知道的都讲给我听了。老大娘今年六十二了,可是身体非常好,在农村这个面相只有五十岁的样子,她很健谈,也很诚恳的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了我。而我第一次做这个提问可能没有重点,就草草的记下了上面的东西。
产婆不仅仅是一个职业,在这个职业的背后反映了那个时代特殊的社会背景,能从侧面体现出当时的经济、卫生、教育等方面的状况。从这儿我们能感受到过去几十年的变化,这里不仅仅有种特殊的人文情怀,还蕴含着农村那种质朴的人际关系,邻里互助的和谐场景。虽然,我们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可是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过去的好的东西给继承下来。除了产婆,其他的一些行业也正在或已经消失了,比如卖货郎的、比如锔盆子的,这些都承载着某种东西,即使他们喊的吆喝甚至都朗朗上口,韵味十足。这些也是过去的某个时代我们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不加注意就只能湮没于历史长河中,而只要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它们就会永存史册,就会存在。而我是多么想再听到一句“赊小鸡了……”!赊小鸡的这种诚信的精神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