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家没有房子住,承三姥姥一家好意,让我们住在她家的东屋。三姥姥的一双眼睛全盲,但三姥姥的心智却非常高,世上的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三姥姥腿盘得很整齐地坐在炕中间,身板挺得很直,头发一丝不乱盘得很高。三姥姥因为看不见,从来不照镜子,但并不影响她梳头很认真。她面前有一盆水,里边泡的榆树皮,她就蘸着水梳头,头梳的又光又亮。我印象里三姥姥穿的是一身黑,上身是带大襟的袄,下身是扎裤脚的抿裆裤。
三姥爷只知道干活,什么闲事也不管,年轻时也曾耍过大男子主义,骂三姥姥。三姥姥正在抱着大盆洗衣裳,听他骂人,于是把手涮了涮,又用围裙擦了擦,竖起大拇指,往前一推,不缓不疾地说:“请回”。三姥爷虽然知道骂了半天,却在骂自己,又不好发火,只好转身走了,而且还有些忍俊不禁,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笑。三姥姥在家说了算,家里的许多大事都由三姥姥拿主意,事后证明都是对的。解放初期定成份,分田分地,村里来了工作组,三姥姥叫家人请工作组的人来家里住,后来还住过部队的人。农村成立合作社三姥姥家也是第一批参加的。后来,三姥姥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部队上的人了,当然都是三姥姥的主意。三姥姥就一个儿子,旧社会当过警察,而且还带回一个小老婆。三姥姥对那小老婆很是不屑,每每讲起来都称其为“那小点子”,小字拉得很长,子字很轻,听上去十分的轻蔑。“那小点子”既是从外边来的,就见过世面,所以打扮得很是不同。好在“那小点子”十分听三姥姥的调教,在家里对大老婆十分客气,对孩子们也视同己出。在外边积极参加合作社的活动,还申请过入党呢,当然她入不上。三姥姥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坐在大火炕的中间,气定神闲。任凭她儿子是伪警察,中农成份,农村的这运动那运动家里竟没有受到冲击。
三姥姥不把毛主席当神仙。因为她心里有许多神仙,所以她晚辈们的行止要遵从她的许多指导,免得亵渎了神仙遭了报应。我印象最深的是年三十,千万离灯影远点,因为姜太公封神时忘了封自己,大年三十诸神就位,他只能躲在灯影里。三姥姥家的墙上贴着毛主席的像,三姥姥常跟毛主席开玩笑,她特意地挺挺身板,仰着脸,笑着说:“我和毛主席‘拔勾’”(拔勾就是比试的意思)她想和毛主席比寿高。三姥姥不喜欢贫雇农,说他们是败家子。也难怪,我们村唯一的一个地主,那打扮竟然跟杨白劳毫无二致,老棉袄、老棉裤,腰间扎一根麻绳。头上一顶狗皮帽子随着东北风西北风变换着方向。而且为了干活方便晚上睡觉从来不脱衣服,但是他家有许多地,还雇的人。三姥姥很佩服地主的过家态度,三老爷就有点像,但他们的儿子就不行了。
三姥姥比毛主席早去世了十几年,“那小点子”早就成了老祖母,曾经当过“计生员”。
和三姥姥家早就没了联系,但每当毛主席的生日或忌日,我都会想起三姥姥满脸都是笑地说“我和毛主席拔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