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老哥儿几个终于在天堂聚齐了,我最小的叔叔,我们叫老叔的在上周的一天夜里正睡着就走了。其实他瘫痪在炕上已经好几年了,多亏我老婶的照顾,孩子们的孝顺,虽然有过几次病危,也都扛过来了。这一次竟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很安静的,就睡过去了。
老叔不是党员,也没入过团。他高中没毕业就参军抗美援朝去了,一起去的还有他的同学。(后来做了我的姑父,老叔的妹夫)我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在我家院子的葡萄架下放的是一张炕桌,一壶茶,一钵青烟末,俩老同学坐着小板凳喝茶聊天儿。我姑父满头华发,宽宽的额头,红光满面,据说是某药厂的总工程师,他只喝茶不抽烟。我老叔花白头发,那头发比板寸长一点而且有点乱,脸好像也没洗干净,是我们镇上一个国有企业的普通工人,他不停地抽烟,不怎么喝茶。两个人高一声矮一声地聊着,争着。见我愣愣的,很不解地看着他们,我老叔只是微笑,我姑父不知是自嘲还是揶揄地对我说:“我是逃兵,胆小鬼,你老叔是英雄”。原来参军之初,他们穿上军装就抱着大枪开始站岗,高中生与文盲并没什么两样。我姑父开了小差,回家圆他的大学梦去了。我老叔一边保家卫国一边复习功课,准备抗美援朝结束再考大学。我老叔复员时已经过了考大学的年龄。后来我姑父讲那个时候国家特别需要大学生,我姑父就是高二时考的,况且比我老叔的学习成绩还更好呢。我估计他们还在争论抗美援朝重要还是上大学重要。不容置疑,当时抗美援朝是保家卫国的最大需要,但对个人前途来说上大学尤其重要。按说我老叔不管当兵还是上大学都该有个自己需要的前途,但不知是命运弄人,还是性格决定命运,反正他一直处于无奈之中。他读马列的书,读毛主席著作,他真心实意地认为中国共产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他不但用党员标准要求自己,他尤其用党员标准衡量其他党员。所以给人的感觉是,很正确的党,但很抽象。所以他一直想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但他一直有差距。
老叔很英武,一个年轻的军官,那是一张相片给我的印象。老叔该转业了,但他却选择了复员,因为转业要离家三千里,他说父母在不远游,他要尽孝了,他想忠孝两全。有一天奶奶很兴奋地带我出去,当时我们那小镇最大的国有企业就在街边。在一个办公室的窗外,我和奶奶往里看,奶奶说:“你看那个姑娘怎么样?”原来我是陪奶奶替老叔相亲的。那姑娘就是那大国企的会计,梳着两条大辫子,每天骑个自行车跑银行,在当时很是一景。因为没有服从组织分配,复员之后的老叔暂时没有工作,只能到处做临时工,当然后来终于转正了。
老叔的生活步入了正轨,接连生了几个孩子。老叔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老姑就劝他离婚。而我老叔说:“我就象那老母猪,在烂稀泥里打个滚儿,就十分快活。”
文化大革命时,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知识份子的老叔,竟被人把双手泼上墨汁,批斗、游街、关牛棚。罪名是黑干将,知识老人。
老叔退休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都嫁了,两个儿子也都有自己的工作,也都成家了。老叔病了,中风瘫痪,整天的,手持电视遥控器,在炕上磨磨。老叔怕死,总是问他那做医务工作的女儿:“还有好药么?”
我第一遍看《约翰·克利思朵夫》是老叔从部队给我寄来的书,当时我还看不懂。老叔结婚后和我家住对门,我们两家的门基本不关,我上学之前,放学之后,只要老叔在家就歌声不断,我们最爱唱的是《洪湖水浪打浪》,我们唱《草原之夜》《克拉玛依之歌》……我学习上不会的问题和他一起讨论,晚上有好电影他带我去看,冬天时看完电影,他会用军大衣裹着我回来。老叔为人刚正,知识面广,情趣高雅,但他太正统,太书生,所以太多的无奈伴随着他的一生。今年暑假我回老家,特意去看他,他和老婶正在吃晚饭。老叔很高兴,但话也说不清了。现在他把中国共产党叫做人家,他说:“人家不是没给我机会,是我自己没把握住。”我老叔家的饭桌飘出的咸味太厉害,我有些气促,我老婶又向我打听很多我不知道的问题,我的头在冒虚汗,陪我去的小妹妹说:“姐,我还有事,咱走吧!”
我从老家回来两个多月,小妹妹打电话来,说老叔走得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