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芳采访田彩雯--背对生活

我没有插过队,初中毕业考了中专,念中专就不用插队了。其实我的文化水平相当于初中,因为到了中专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停课串联。我这人是属于不爱斗的那种,就是逍遥派。我一看到紧张就回家了,因为我害怕。任何时候,任何时代我都属于是没出息的那种人,怕事、懒惰、逍遥。包括我们单位涨工资,一会儿40%,一会儿20%,我就告诉大家凡是带百分比的请不要考虑我。我嫌麻烦,到后来我也挺好的。我们单位管人事的工资跟我一样,就很不平地对我说:“你干什么,我干什么?咱俩的工资竟然一样?”我知道她瞧不起我,就不客气地对她说:“我的命好,还没用上窜下跳。”我在笑话她为涨工资没少折腾。

 

我这人比较率性,跟人比好像有点缺心眼,就是胸无城府吧。但我天性善良,人问我有什么信仰,我没有,但我的宗旨是:“白天好好做人,夜里好好睡觉。”首先我不想害谁,再者不想争什么,生活得虽然很平淡,但也不失乐趣。

 

前些天看到一对年轻人,在我们跳舞的地方,毫不避讳地搂抱,啃咬。我的舞伴大惊小怪地嚷嚷:“看电影了,这演电影呢!”我告诉她友谊与爱情的区别,友谊发生在白天,爱情发生在夜间,现在爱情也可以发生在白天了。

 

在公共汽车上,那女孩坐在男孩的怀里。虽然女孩面朝大家,眼睛却一直顺着,鞋脱在地上,一对脚丫子却尽量地往回勾。这一对小男女身材骨感,衣着时尚,他们在表演旁若无人的幸福,但给人的感觉却很累。

 

有一次我擎着把伞去颐和园。坐车的人不多,看到一位穿露脐装的女孩,便想起《弟子规》中的话“冠必正,纽必结”,我心中就在笑。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临走时母亲看到我衣服最上边的纽子没扣,就疾言告诫:“冠必正,纽必结”。于是我就养成了“纽必结”的习惯。一直到外地去读书,我的“纽必结”就有些土,就有些不合时宜,而且知道那个扣子在军人身上叫风纪扣,也只有在正式场合才结的。我不是军人,那也不是风纪扣,我是可以不结的。逐渐我“纽必结”的习惯就没了。更有甚者我的同学,有的是农村来的,就连短袖衫也不穿的,我就打趣道:“嗯!文明?文明就是女人不许露臂。”后来有电影《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街上流行红裙子》基本上就没有纽可以结。近几年又有部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整排整排的人肉馒头,不但露臂就是胸也可以不仅仅半露的。现在的露脐装已经无处不有了,比基尼也不仅仅在T型台上展示。我看到一对老男女在街心公园跳交谊舞,那老男人把老女人扛起而不是托举,老女人一腿屈一腿撇,裙子下的风光就露了出来,有人就嬉笑着说:“看见毛了。”

 

“冠必正,纽必结”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服饰的规矩,现在也只能是纸上的规矩了。

 

我没读过《二十四孝》,我所知道的“老莱子戏彩娱亲、曹娥投江寻父、王祥卧冰求鱼……”都是从鲁迅先生的杂文中读到的,而且还有图呢。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尤其是曹娥投江寻父,不知用什么方式浮出水面才好,是背?是抱?是背靠背还是面对面?怎么着都不方便,滑稽死了。而如今,前几年有位田世国把自己一侧的肾移植给了母亲,最近又有一位高上把肝切下五分之三给了父亲,这孝可以说感天动地,但要有高科技作基础,孝心才发挥到了极致。而郭矩埋儿奉母就有点太野蛮,太残忍了,我不会感动,倒有些恐惧。我身边的啃老族才是当今家庭伦理的主流,而且啃的理直气壮,那老的唯唯诺诺,歉歉意意,小的百般挑剔,颐指气使,大有本老大不高兴的劲儿。

 

当前的社会变化太快,匆忙浮躁,人们的追求太具体,包括我自己。我就是为了房子才嫁人的,嫁了人心里也不塌实。当初工资很低,生活也不自由,但马洪亮(《海港》里的一个人物)说:“生老病死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恩比天高。”我毕业后分配的工作既不是我的专业,也不是我喜欢的,但我以为端上了铁饭碗,心里塌实,当然也养成了懒惰的习惯。虽然现在的制度越来越完善,但我对执行制度的人不够信任,所以心里还是不十分塌实。也许我是特例,我没有子女,不知道怎样养老,到养老院去?没有经济实力,养老院其实就是虐老院。好在我想得开,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为最后的弥留之际而影响了现在的生活质量,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一辈子没什么进取心,我也从不抱怨父母给的少,现在的啃老族实在是让我瞧不起。卖淫嫖娼是社会上最丑陋的现象,但我却对我邻居的一对姐妹表示了理解与敬佩。她们的出身十分卑微,又没文化,上天眷顾她们,给了她们姣好的容貌。她们年龄不大就出去闯荡,干了几年之后,改善了父母的生活,也有了自己的事业,从良之后嫁的丈夫也不错。那么她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创业呢?因为没钱。对于她们我以为比啃老族要强得多。

 

人的清高与骄傲其实是很容易被打破的,为了生存的需要,有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胜其烦满大街横卧的铁螃蟹,不胜其烦在街上总是看到狗屎,当然看不到更惨。我特别希望年轻人别买车,尊贵的女士们别养狗。

 

有所作为,有所追求,有所收获,成就感当然会由然而生。那么追求什么,怎么作为?因人而异。

 

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帮两个儿子弄了住处(房子),为孙子攒够了上大学的费用,自己还能吃上饭。他的口头禅是“我很知足!”他的作为是辛辛苦苦的干活,勤勤俭俭的过日子,他把毛主席的话:“节约每个铜板为了战争和人民”的后几个字改成不知所云:“节约每个铜板为了……”为了什么?为了孩子们以后病了怎么办,儿媳妇们将来没有退休金怎么办……好在他也知道社会在进步,孩子们的生老病死会随着国家经济的强盛,有所依靠。嘴说不瞎操心了,还是辛辛苦苦地干活挣钱,勤勤俭俭地过日子,做到有备无患。相声演员杨振华的儿子们说他们的爸爸只会挣钱不会花钱,让这位先生如遇知音,一辈子的辛苦化作巨大的成就感,真可以不留遗憾的很愉悦地走过天年了。

 

一个外地女孩大学毕业,带着父母给的600元,来北京打拼,由租住地下室搬到120平米的新房子里,有了自己的空间,既可以过着相夫教子的小资生活,还可以继续充电,读英语,写论文,拿学位,考驾照。女孩不无骄傲地教导别人:“作为女人就应该自强自立。”凭她那大言不惭的教训,足以说明她有着巨大的成就感。

 

我是属于享乐型的,包括对文字,只有看着舒服的我才看,写毛笔字我也不按字帖写。我很佩服那些做学问的人,我佩服他们的毅力,因为我缺乏毅力。我老伴说我样样通样样松,什么都干不成。我说我怎么干不成了?我这么大年纪自己养活自己,这不是挺了不起的吗,我又没让别人养活。什么叫“事业有成”?干什么?成什么?我自己养活自己怎么就不成了?从家里出来之后自己过日子,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干,我不愿意求人。我叔叔说我的性格不好,不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以为接受谁的帮助都是人情,明知道自己还不了人家,就尽量少求人。

 

看到一篇文章《文人行乞》,那些文人用卖文、卖画、卖弄聪明换饭吃。我以为很正常,饭吃的很名正言顺,与乞讨联不上。但作者分析的入情入理说他们在行乞。由此想到我的许多脚步,我的生命路程其实也是行乞,难怪在嘻嘻与哈哈的精神胜利之中常有些屈辱与无奈。

 

马洪亮的唱词:“生老病死有依靠,共产党毛主席恩比天高”。我以为大锅饭能吃到天年,社会主义能到永远。改革了,开放了,我下岗了。钱不够花药费没地方报,生活陷于拮据于是想起那句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把自己给嫁了。在一片赞叹之声中,我自觉有人给饭吃了以为很名正言顺,以为很有归属感,以为做人家的老婆很正常。其实这就是精神胜利。“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用性别换来了衣食无忧,嫁了一个肯为我负责的男人,其实是无异于行乞的。

 

有句话是:“无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志长”我就属于常立志的人,在人民大学接触很多特别优秀的学生,我就想写一个好孩子系列,后来只写了两个就不写了。我这人太懒,没什么进取心,脑子里常有些计划,却很少实施。

 

我对世纪坛没有好印象。原因很简单,它快落成的时候也正是我贫病交加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单位(不单是我们单位)继优化组合——择优上岗、集资——增强主人翁意识之后,来个一刀切——45岁退休,同时招收新职工——要带着钱来上班。微薄的退休金不够生活的,一时又找不到工作,急火攻心——病了。所谓发昏当不得死——病好了,工作也找到了。世纪坛大功告成,电视有影,广播有声。好不热闹!我舍不得花钱进到里面去看看,但见外型很像日晷,又太大了,没了“秀外”,那“惠中”要花钱才能看,感觉上就是劳民伤财了。一位老兄有幸单位掏钱参观了世纪坛,他说:“没什么看头,就一个大盘子,插一大旗杆。”

 

异口同声的是要面对生活,而我觉得背对着生活似乎更好些。

 

十几年不长工资,可盼着长工资了,又带着百分比。眼见得中华民族的谦虚美德,为了几块钱而被抛却,接踵而至的是互相揭短,平时你好我好的领导阶级,本是团结就是力量的成了一盘散沙。我没有自我歌功颂德的勇气,也狠不下心来揭别人的短,于是我来个转身背对。我向大家招呼:“凡是带百分比的请不要考虑我。”果然我很轻松、很超然,以旁观者看场滑稽戏。

 

最亲亲不过父母,最近近不过夫妻。当那与我最近的人满心的愁苦,一脸的丑陋,我又不得不与之厮守时,我来个转身背对,对那人说的话来个充耳不闻,对那人的行止来个视而不见,果然在这温暖的围城里我可以如入无人之境。

 

上午我捧着一本《文心雕龙》在看,一位自称是我半个老乡的朋友坐在了我身边。我合上书本,与他闲聊。他夫人病逝,成了鳏夫,在他这个年龄段,单身的女多男少,所以他的哀伤没有多久,就开始了青春焕发。介绍人接二连三,单身女人频送秋波,电话、短信应接不暇,这位老兄讲了与几位女同胞的交往之后,竟不无感慨地说,现在改革开放,女人们都疯了。我哑然失笑,说:“你竟然不领情?”他说:“太累,太麻烦!”

 

下午我在电视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看昆曲《牡丹亭》。小时候看电影《游园惊梦》,只觉得梅兰芳扮演的杜丽娘有点老。这一次觉的蔡正仁演的柳梦梅,不是有点老,是太老了。第五场,柳梦梅对着画像发乎情的时候,不像多情公子,倒像个老色鬼。杜丽娘梦醒、寻梦的一场让我想起上午那位老兄的话:改革开放,女人都疯了。其实没有改革开放,女人更疯。

 

我家住在高层,俯瞰楼下是一片小树林,其实那不是小树林,那只不过是一片绿树掩映的平房。我用眼累了就驻足在我家的阳台上看那一片绿,可以养眼。春天是一片嫩绿,经过夏天,到秋天也可以看到斑斓的秋景,冬天时树上有鸟窝,雪后的景色更像一幅丹青,我很享受这一片视觉素餐。

今年春天,随着稀拉哗啦的拆扒声,那一片绿就越来越小,几个月过去了,在阳台上往外看已没了绿色,是水泥的灰色,砖的红色。我担心鸟到哪去搭窝,眼睛看不到绿色将会怎样?

新耸起的一幢大楼上赫然四个大字“科行大厦”,“科行”?“行”?是“行业”的“行”?还是“银行”的“行”?不明白。

读到一首《十戒诗》(仓央嘉措)与我背对生活的意韵似乎相近,录下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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