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记者辞去高薪工作投身四川麻风村教育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这个台湾女记者放弃了原本衣食无忧的优越生活,投身四川凉山一个麻风康复村的教育事业。为了让这些与世隔绝已久的孩子能尽快地融入现代社会,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努力——

  尽管已经过去了11年,第一次进入麻风康复村的情景,张平宜依然历历在目。

  那真是个被刻意遗忘的黑暗角落。这个台湾女人缓缓地说。

  那时,她还是台湾《中国时报》的资深记者。为了采访大陆麻风康复村的现状,她多方询问后,来到了四川省西部一个叫大营盘的小村庄。

  这儿曾被人称为隐形的村落。从1959年开始,因为麻风病的蔓延,当地政府在此建立了麻风康复村,对麻风病人实行隔离集中的治疗,并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在村子里,张平宜看到,许多麻风病患者只能拖着残缺的四肢在地上爬行,身后带出一道道血痕,在自己的采访笔记里,她这样描述道:他们的肢体被细菌吃掉了,就好像蜡烛燃烧后融化变形。

  村庄里到处都是游荡的孩子,他们不再有父辈那可怕的疫病,眼神里流露出野性的天真。这让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不由自主地想到,这里总该有所学校吧?

  唯一的小学,在海拔1800的山上。教室是两间破土房子,没有一扇完整的窗户。学校的招牌,是小偷唯一看得上的财产,早已被盗。这里挤着70多个学生,大部分只能站着听课,孩子们的脸都很脏,脏到只能看见两颗眼珠子

  如果连这所学校都垮了,张平宜不知道这些生长在麻风病阴影下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希望。这个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女人老师许诺:你留下来,我去筹钱盖一所新的学校。

  2002年,正如她承诺的那样,崭新的教室已经在大营盘落地生根,而这个台湾女人的命运,也和这个一度被外界遗忘的村庄紧紧地连在了一起。2003年起至今,她辞去百万年薪的工作,在海峡对岸开办中华希望之翼服务协会,致力于大营盘麻风病人的子女教育。

  最开始,她将自己的动机解释为一种最朴素的母性。但现在,她的长期愿望是,让这些麻风病人的子女都能正常地融入外部社会。

  外部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村庄里很少有人知道。这儿的村民只能感觉到,自己是令人害怕又讨厌的人。就连这儿的老师去县城开会,当地的老师都没有人愿意和他同桌吃饭。

  但这个朋友们眼里典型的千金大小姐,却在海峡对岸为这个令人恐惧的村庄呐喊。

  她在台湾写文章募款,到处演讲、卖书,或是带着医生丈夫每月给的1万元新台币零花钱坐出租车,去试图说服潜在的资助者。下辈子什么都不做,只要做个有钱人。这个此前从没经历过窘迫生活的女人,一度咬牙切齿地说。

  她带着这样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善款,回到大营盘,当上了新教学楼的监工。每一天,她都要在县城宾馆和大营盘村之间颠簸的土路上来回往返。因为学校没有厕所,这个有点洁癖的女人常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果内急,就小跑半个小时到邻村,借用猪圈隔壁的厕所

  在那些麻风村的孩子看来,张阿姨就像妈妈一样。她熟悉每一个孩子的家庭状况与脾气秉性。比如依伙克古,只有5岁,是学校里个头最小的孩子,也是最认真的旁听生。他喜欢上学,因为在这里能见到爸爸依伙布都,这个22岁的年轻人,是小学6年级的学生。

  像依伙爸爸这样的超龄小学生在校园里并不鲜见。甚至在2005年之前,这所已经成立了十几年的小学,还没有出现过一个毕业生。

  因此,与家长抢孩子,就成了张平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我们拼了老命寻求一条希望的道路,有人走过来了,有人怎么却中途落跑了呢?在大营盘的时间里,只要发现一个孩子消失,她就会跑到对方家里,胁迫恐吓那孩子回来读书

  阿被拉且曾经消失过。这个彝族男孩读完1年级后就回家放羊。直到学校重建,这个14岁的男孩才开始读2年级,他在这儿小学毕业,又在县里读完中学。现在,24岁的阿被拉且在青岛的工厂工作,小时候那个只敢傻傻看着的张阿姨,如今已经成了朋友,他们常认真地分享心事。

  父母着急让我回去结婚,可是张阿姨说,还是找一个真正喜欢的才好。阿被拉且说。

  对于张平宜来说,那就是我的孩子。她喜欢和孩子们亲近,只是,只要稍微接近,就会被跳蚤咬60多个包。这个年轻时颇有些王祖贤味道的女人,如今腿上布满了跳蚤留下的伤痕,甚至夏天也不敢穿上裙子。

  从洗脸、刷牙、洗澡开始,她慢慢教会那些孩子如何保持个人卫生。一个电视记者来到这个村庄后发现,如果农户家里有两把牙刷,那这两把牙刷肯定属于两个上过小学的人。

  可是,一旦抛开孩子们带来的成就感,张平宜面对的总是非常具体的困境。大营盘小学周边没有水源,几年前,当地政府在这一带山区修建了引水工程。不过,大营盘是这条水线的最后一站,一部分水管暴露在地面。有时,一头牛踏过去,或一个口渴的人截开水管,都可能给学校带来停水灾难

  简直是要疯掉了。张平宜用戏剧化的语气形容当时的窘境。有时停水要长达一个星期,学校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汽油桶,这个此前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的女人就坐着小马车去邻近的村落运水

  台湾义工郑玉婷也曾经历过那样的抢水大作战,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绝望,在那样的山坳坳里面,我们连去哪里买一个水塔都不知道,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就在2010年,张平宜从台湾请来了一个水利专家,甚至从遥远的对岸运来一根根水管。他们用了将近50万元人民币,在荒山上建成了一个个水窖,从浮流水到地表水,全部储存起来,一滴水都不要流到外面去。如今,就算停水,他们也可以在三天的时间里自给自足。

  同事们无法想象,这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女人,是怎样一个个地攻克眼前的难关。但在他们的眼中,张平宜是个执著又单纯的人,讲话的速度很快,而且想起什么事儿,一定要做完才歇手。

  在这个村庄里,因为大营盘小学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孩子越来越多,甚至邻近的孩子都会到这里求学。眼下,这座曾经快要撑不下去的小学,已经有了100多个毕业生,13个公办教师,他们有着整洁的教室和食堂,甚至还有村里的第一栋公厕。

  但问题远未完结。小学毕业后,孩子们必须每天走路3个半小时去县里读中学。对麻风病人子女的偏见还没有消除,他们的住校请求不能被批准。张平宜咬咬牙,好,那么我就来盖一所中学

  邻县的县长同意批给她一块地,但当她兴奋地带着从台湾募集来的钱款回到凉山彝族自治州时,前任县长已经调离,新任县长拒绝了批地的请求。这个失望至极的女人大哭了一通。

  当时间推移到2009年,为了解决麻风村子女的入学问题,四川省扶贫办在大营盘小学的校园内,用260万元盖起一座气派的中学。张平宜和她的同事们兴奋极了,为了迎接新中学的到来,他们翻新旧教室、绿化花园。

  可直到现在,那所中学仍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也没有一个学生。当地教育部门迟迟没有派驻老师,而那些住在山上的孩子为了求学,仍然不得不每天在路上步行3个半小时。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很少有孩子能够坚持读完中学,走路又远,功课会跟不上,还常常被同学歧视和欺负。最让张平宜难过的是,愿意继续留在学校读书的孩子正在逐年减少。为了给孩子们找出路,她又强迫在青岛开办工厂的弟弟,为想要外出打工的学生们提供职业技术培训。

  我的十几年青春,就这样献给了这里。她感叹道。

  一个曾经去过张平宜台湾的家里做客的朋友还记得,她的家是一栋4层楼的山边别墅,家中有一个佣人。这个有着很好艺术修养的女人,把家里的每一处都布置得很优雅,过着优越的生活。

  只是,原来那些逛街、喝下午茶的日子,如今只能放在记忆里了。这个在台湾不曾下过厨的太太,已经能在大营盘给一百多个孩子做午餐。她甚至将咖喱、麻油鸡这些孩子们从来没有尝过的食物,带到了大山中的食堂。

  在大营盘,我变成了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哦。张平宜骄傲地说。

  但这个女强人也偶尔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有时候,遇到一些烦心事儿,她只有请朋友抽烟斗,借助慢条斯理的烟草气息,放松濒临失控的情绪。她有一定程度的神经衰弱,常会失眠,她的手袋里总塞着几包松弛神经的药物。

  许多台湾朋友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疯子要跑到一个山坳坳里的麻风村,去吃这样的苦。但对这个女人来说,在这片大山里,她似乎背负着某种使命,我是一个母亲,看到麻风村的那些孩子,我无法掉头离去。

(文章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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