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空间·孔子本是性情中人

文汇报(2009-01-06)

     ■台北孔庙推出孔子、乐生与佾生的「乐活孔子」及「桃李满天下」公仔。

       王兆贵

    有个故事说,宋国一丁姓农民,因家中没水井,要专门雇工从很远的地方取水。及至家中打出水井,就省下了一个劳动力。于是,丁氏逢人便说:「我家打了一口井,相当于得了一个人!」这话传来传去,却变成了「丁家从井里挖出一个人」。以至于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连国君也被惊动了。宋君就派人到丁家查问,丁氏回答说:「打井后让我多了一个使唤的人手,但并非是从井里挖出来的。」

     这个故事就像密传口令的游戏那样,起始的一句话,随着传递的人数的增多,到后来竟然会变成意思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句话。它告诉我们,语言文字在传播的过程中易生衍变,听者不足为信。同样的道理,口传抑或是文字记载的历史,经过若干年若干人的整理加工,也难免会发生讹传的谬误。正如有位学者说的那样「原来文字描述的化约往往被忽略了,语言的不连续性替代了事物的完整性;假设被当成常态,逼问成了确知,原来那块模糊不清的领域被取消了,问题的双元性成了不折不扣的答案,原来阶段的、尝试的解释也直接成了普遍的真理」。所以孟子在阅读了《尚书.武成》一篇后,感慨地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认为,像周武王这样讲仁道的人,讨伐商纣王这样极为不仁的人,怎么会使血流成河呢?因此,我们在读史的过程中,如果只看后人加工整理的评传,往往就会被蒙蔽。只有查考源头,方能弄清事实真相。

     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似乎早有定论。在至圣先师这顶钦此御定的大帽子下,我们眼中的孔子已经成了礼教和道统的僵硬偶像,不仅完美高大,而且严厉古板,不近人情。其实,孔子在世时,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的。据《孔子家语》说:孔子的西邻,住着的一个人,却并不知道他这位东邻是个什么人物,他每次提到孔子的时候,总是毫不客气地直呼孔子的小名,说是「俺东家之丘」如何如何。从历史的原始记录看,孔子当年也是性情中人,他的内心世界丰富而又柔韧,理性而又现实。

     翻看《史记.孔子世家》你会发现,在司马迁的笔下,并非所有的记述都是圣人的行径。孔子年少丧母,守灵期间,阳虎前来吊唁,冷不防问道,你听说过没有,季孙氏准备举办一场大型宴会,打算邀请全鲁国知名人士一起参加?孔子说,真的吗?我也很想去。阳虎说,不用了,你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名单里没有你。

    根据《史记》的这段记载,我们便不难想像,一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与憧憬的十七岁少年,听说有这么一场全国名人都到场的盛会,一时忘了自己重孝在身,脱口说出他也很想去,应当是情理之中的事。司马迁是一个不为尊者讳的史官,他的这段记述,并非粽谤孔子是一个不守孝道的人。众所周知,孔子是很看重孝道的,但他看重的是孝道的人性内涵,而不在形式。曾参在瓜地里耘土除草,不小心碰断了瓜秧的根,其父曾皙非常生气地拿起大棒打他。曾参昏倒在地,醒过来立刻说,儿子做错了事,您教训我时力气这么大,说明您身体很健康啊。回到家中,为让父亲知道自己心平气和,曾参还到屏风后边弹琴唱歌。孔子听到这件事后对门生说,曾参来的时候,不准他进见。曾参向孔子请罪,孔子说,你没听说古代有个叫舜的人,其父瞽叟找他做事时,就一定在身边;若要谋害他,却从未得逞过。对于父辈小一点的责罚,要恭敬领受;若遇父亲暴怒拿起大棒时,则应赶紧跑开。如今你却等在那里挨打,万一失手致死,陷父亲于不义,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孝的吗?

    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陪孔子坐着聊天。孔子让弟子们完全不必拘谨,放开来说说对生活憧憬的心里话。当听了子路、冉有和公西华慷慨陈词自己的宏大志向时,孔子一笑置之,却对曾皙关于郊外春游的那段闲情逸致的表白心向往之,深表赞同,喟然叹曰:我的想法与曾皙一样啊!从这段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并不是一个死守教条不放的人,在他的人生追求中,不乏对无拘无束的幸福生活的渴望。在与弟子们的相处中,孔子也并非总是板着面孔,有时也开开玩笑。孔子的学生子游,在鲁国的武城做官,他重视用礼乐教化百姓,城里处处可以听到弦乐歌声。孔子却说,杀鸡何必要用宰牛刀呢?不料却被子游狠狠地将了一军,孔子只好乖乖地认输,「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只是和他开个玩笑罢了。」

    马克思说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原因就在于他的理论被教条化,绝对化了,他的人格也被平面化,偶像化了。同样,如果孔夫子在世,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儒学宗师,认可自己是孔孟之道主义者的,至于「大成至圣先师」等名号,那是后世特别是宋明以降那些利用他的统治者封给他的。因为在孔子思想的传播以及历史延续过程中,教条化、绝对化、宗教化的现象同样也会发生,不仅在后世那些追捧利用他的人中发生过,就是在他的第一代弟子中也发生过。从史籍的记载中,说「不学礼法就无法立身处世」的孔子,每逢遇到礼法与人性相悖时,往往会欣赏某些不合礼法的事,而那些谨记老师教导的弟子,就会惊愕不解,并屡屡发出「老师,您不是说礼法规定应当如何如何」的诘问。

    儒家的学说原本并不抽象,孔子的为人原本并不刻板,之所以会发生上述异化的历史现象,让孔子由一个活泼、幽默、理性、开明的智慧长者,变成一个以礼教杀人的冷面偶像,责任不在孔子,而在后世那些教条主义者和假道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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