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8年5月27日 全天
地点:承泽园学堂东屋图书室
来访人员:德国《法兰克福汇报》记者 西蒙 高虹(翻译)
速记整理: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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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干事:……今天早晨,我们这儿的邻居吵架,两个50多岁的妇女吵架,可厉害了,很吓人。……说话这种方式总是伴随着情感,而且往往是十分激烈的心情。小民百姓很难说坐下来,喝着茶,四平八稳地一起说说话。……所以,一个人,不管是什么环境,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就露出“尾巴”了。一开始文绉绉的,慢慢地就拍起桌子来了。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是这样子。一开始还能保持客观的直接,说着说着情绪就很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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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地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人的心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觉得,中华民族普罗大众的感情发生了很大变化,这种心情的变化是真实的变化,恰恰是心情的变化产生了力量。这个民族的力量来源于心情的力量。
…………以前唱国歌……似乎还不是我们自己真正的心情,不是全副身心全神贯注地唱国歌。但这次不一样。几天前(5月24日)我们开会,一开始集体默哀。结束时我们全体起立唱国歌,这是我们主动地、充满感情地唱。这首先是我们充实的感情的表达,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而且是在这种状态下,因为这次地震齐聚起来的感情表达,十多所高校、60多人一起唱。唱国歌成了我们共许的表达方式,尤其是这么多年轻人自发以国歌来表达。这样的事情应该说是至少在我的个人成长中、在我35年来是头一桩。最近半个月来,我们的这种心情,唱国歌、默哀、谈论震灾等等,已经深入到每个中国人的生命里。尽管我们不在震区,但这种生命的感受却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很多时候大事不一定能产生什么力量带来什么改变,反而是一些小事改变了我们。比如说,我们有些义工亲友也受到灾害影响,但这不仅影响到直接相关的人,而是影响到了每一个人。我们一位老教授,……他说(这次地震)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不仅仅是对公益社会或者说慈悲心了。按说他这个年纪也经历了各种风浪了,但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这次地震使大家,处于不同的心理状态也好,阅历不一样也好,都重新认识了自己。
所以,有时候我感觉,中国经过了那么长期的发展,积蓄了那么多力量,但实际上,真正的力量现在才刚刚开始。情感上大家开始感觉到一种普遍的、似乎每个人与每个人都紧密相连,好象每个人和每个人都第一次见面,而且身心完全充分地触碰,这甚至可以说是国民精神的洗礼。
所以,我刚刚说的这种具体的心理刷洗或震动进入了每个中国人的心里。这种震动不仅对今天的中国人,而且是对不同尺度下的中国人都产生了影响。30年的改革开放、100年的救亡图存、2000多年的民族历史,这是第一次震动到了今天的13亿中国人每个人的心底。不同尺度下的各种社会资源、心理资源,在这一刻产生了普遍的、方方面面、各个角度、各个层面的共振。
所以我们近年来重新认识社会,实际上我们还处于准备阶段,这个准备不仅是在方方面面与国际接轨的问题,也是我们自我发展的问题。但我们整个民族心理还在挣扎,而且还很剧烈。不过今天来说,我们的民族心理开始慢慢成熟。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其实充满了各种矛盾、冲突、挣扎、甚至痛苦。但今天,在我们不期而遇、在一种无法预知的状态下,时代精神的大幕,或者说整个民族精神的大幕,在这个点上,都已渐渐拉开。这个点,我认为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希望。我们开始思考什么是中国人,什么是中国。应该说,我们的文化心理的成熟状态已经开始。所以,这次(地震)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感受,这种民族的、共同的情感,过去一段以来比较稀少的,今天都聚到一起来了。尤其是这种突发的、这么多人非正常的、不可预料的、无法抵抗的死亡,今天的统计数字已经有6万多人遇难了。死亡,尤其是如此惨烈的非正常死亡,这在中国人的民族心理是很难受的。死和生紧密相连,死往往触动生。中国文化起源于丧祭文化,丧祭文化中,死生紧密一体。老百姓在面对死难者时,甚至会有一种因为没有一起承担而内疚的感觉。这是中国人生命情感的底色。因为没有一起承担而内疚是一种很朴素的生命情感。12号发生地震,13号就有义工打电话给我,他们都想马上去成都,而且那是一种很强烈的心理状态,就是说我不去是不对的这样的心理状态。这样的死亡对百姓的正常生活产生了彻底的改变。在面临生死时,我们找到了共同情感,这种情感的点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都意识到了天的存在,都有一种天命的感觉。天命,生命的庄重与肃穆。
人的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入到我们获得生命的庄重与肃穆。这种生命的庄重与肃穆事实上就是天命(的意识)。…………以前都不着天不着地的,现在,我们开始看到天了。
高弘:那您的意思是说过去……没有时间看天?
总干事:这个天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只有大家的情况不断往下沉,当你知道自己在哪了,你才能够知道天在哪。总理不是常说“仰望星空”吗,这个“仰望星空”是要站在地上才能仰望啊。过去,我们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务啊、观念啊、价值观啊、甚至各种规则而忙,现在我们开始扎根了,扎一点根,就有一点天。现在的中国人知道天了,对天有一种敬畏了。我们这个站在大地上的民族开始知道天开始看到天了。这个天不是个人努力。孔夫子的生命是和他的时代生活结合的,只有个人和群体的生命紧密结合,才能有天命的确证,都有天命的感觉。
我写了一首诗,这种全部的情感是无处可逃的(读《怒吼啊!——这国民精神的洗礼!》)我生,生在这里!我死,也死在这里!我生,生在这个地球上;我死,也死在这个地球上。当然,看到灾难,老百姓会有个人的种种难受啊、同情啊等等的感受。但事实上,这已经是事实的,我们就去直面,没有丝毫的犹疑,就是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天使我们不沉寂,天命我们在一起!过去多少年,我们似乎都互为外在,互为利益。所以我说,时代大幕从此拉开,这种时代精神将不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但就像国歌唱的那样: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100年前我们需要新青年,今天我们仍然需要新青年;100年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今天仍然是最危险的时候;100年前是被迫发出吼声,今天仍然是被迫发出吼声。不过,今天我们有着美好的寄望,我们是真正地开始了。
以所有的情感作为出发,这个民族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说刚刚开始呢。中国人开始学会从情感出发去走路了。过去总是从“现实”、从种种这样那样的情况出发,但这次不一样了,而是从民众的心情出发。
西蒙:中国国歌创作于什么年代?
总干事:是田汉、聂耳,创作于三十年代。冒着敌人的炮火,这是全民族生死危亡的关头。当然今天我们没有具体的敌人,但生死危亡是人的常态,也就是随时要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理,每一时刻都处于生死之间,生命也就在呼吸之间。个人的、民族的生死的新生和洗涤随时都有,今天不存在压迫,但仍然有危急状态。
西蒙:您刚刚提到“天命”,中国人对“天”是一种什么心理?
总干事:天命,生命的庄严肃穆,生活的尊严规矩。天的最高价值在于人意识到天的存在。…………这种对天的意识就是生活意义的终极根据。天命观首先是生死观。天命观不是说知道天的存在,有时候我们甚至要和天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它首先是一种生死观,对生和死的自觉。甚至毛主席在谈论什么是道德时也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30年、50年、一辈子到老到死都做好事。从生到死一直做,人得有这个劲。所以我说,过去各种文化热弄来弄去,实质都一样。行不行不用说,你行,就做一辈子。我生于斯、葬于斯,这就是我一生的真实、事实,…………。所以………没有天命意识,过的就不是人的生活,而是虫子生活。但天是不是想意识到就意识到的。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一旦意识到,那就是几十年做一件事,全部的感情、全部的一生就做这一件事了。用一生做一件事啊。天命意识,用生死观照,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力量。
西蒙:能不能说天命就是横跨宇宙、联系命运的呢?
总干事:天命是最真实、最有力的声音。当面对生死时,就只有生和死,只有生死,没有生死之外的任何东西。这不是神、不是命定,只有生与死的真实。
西蒙:《道德经》里老子说:天地无情。这个天跟你说的天是一回事吗?
总干事:“以万物为刍狗”。 …………《论语》说:天何言哉?万物生焉,四时行焉。天何言哉?天不说话,通过人来说话,天不做事,通过人来做事。但天的声音只有真正说话和行动的人才能听到、才能感受到。天是沉默的,但不是你想听就能听的,只有通过行动才能领会他的这种沉默。
西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很多西方人看到这种现象都不明白,西方人面对灾难时,首先想到的是牺牲者,他们会怎么样,但都不会把灾难跟民族跟国家联系起来,为什么中国人很快会把灾难与民族国家联系起来呢?
总干事:这是整个民族心理的特点……。在中国,要想单从理念或制度来建设一个国家永远是不可能的。只有整个民族心理的支撑,然后才是社会分工,然后才能成就一个国家。在现代这个社会,这种最深的情感,是整个民族心理的共同基石。我举两个例子。在灾区,有宗教界的朋友,不管是祈祷也好、念经也好、祈福也好,这些都不是主流的,在这个时候,许多出家人都直接到一线救灾去了。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如果不去现场,只是做法事,这个时候已经是不可接受的了。还有一个例子,说一个女孩从6楼跳下来还活着。平时我们都会说一些奇怪的话,甚至有人说是不是这个地方的人造孽的报应,这是民众无法接受的。在这种惨烈的状况下,即使是坏人,任何说法这时都失效了。…………都无效。我们所有的判断依据,在真实面前都失效了。如果宗教界不去一线做实际工作,而只是从理念上去诠释,不仅老百姓无法接受,甚至在宗教界内部都会引起反对。所以,从这点来说,你说的问题不难理解,这是一种民族心理。我们把它还原到人的最初心情,还原到人的第一反应和第一心情。个人的最初心情是一瞬的,然后开始形成民族的形态,这也就是中国人的“将心比心”。
西蒙:如果还原到人的最初心情,那就是说所有人都一样,不会有什么差别。
总干事:是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中国人的心情、血缘关系、仁爱,是这样的一个心理模型,个人的第一反应是一样的,但作为一个群体,就会有所区别。这也是个人与群体关系的魅力。这种关系不一样,也就会形成不同的民族特色,每一个民族个人与群体的关联方式都不一样。中国人强调慎终追远,对生与死的理解是一体的。所以总书记说,我们跟灾区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个人与个人之间感同身受。孟子说:人溺己溺,人饥己饥。这种情感别的民族可能也有,但中国人这种“民胞物与、天下一体”更为强烈,这跟佛家说的“同体大悲,无缘大慈”相通。这样的一种同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自己也很难,你疼就好象我也在疼。看着别人抱着儿女死去了,就想到自己的儿女死了怎么办。所以这种同感是特别直接的。哪怕没有看到灾难场景,但自己的心情已经经历了,不是事件或者灾难本身,而是自己的心情,而且是直接换作自己遭遇灾难的心情。这一点,即使是信仰、任何宗教都无法改变的。比如说,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我爸要我读书,我有一次甚至就大喊大叫:你别再逼我,再逼我就跳楼了!你看,跳楼都说出来了,可是说着说着我自己就哭了,就想着如果我真跳楼了,趴在地上,我妈肯定抱着我哭,想着我妈哭,想着想着自己就哭了。行为还没有发生,自己的心情已经对应上了,就是说,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这样一种同体感受。看到不幸的情景,就觉得那就是我,就是我抱着的儿女死掉了。虽然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我的心情已经这样了。现在习惯了用一些新的词语,比如什么人道主义危机啊、心理危机干预啊,但无论经济怎么发展,这种情感的东西是不变的,就是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也恰恰因为这一点,这个民族仍然是这个民族。
西蒙:你刚刚说的很有意思。在西方,自从希腊文明以来,我们习惯了用固有的概念解释现象。比如说什么是人性、什么是人权,长期用这些观念来要求别人,基督教是这样,犹太教也是这样。而中国人没有西方的这些普遍观念,中国人是从情感出发而且特别具体的情感,针对具体事情具体对象,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总干事:一瞬间的最初情感大家都一样,但中国人每时每刻都“善于”回到最初的原点。心情是容易变化的,但我们马上能回到原点。中国文化在21世纪,我说它的核心就在于复初如常,如始如终,如终如始。时刻回到最初。另外,从国家宗教和文化来说,我们并没有自大,我们没有认为自己就理解了其他人,没有说就要以此代替宗教、替代其它的文化观念,而是保有一定的距离,保持一定的清醒,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就全知全能。从人对人的具体情感出发,有节制而清醒,反而具有生机和力量。不断地回到原点,不断地印证,不断地重新出发。补充一个事实,最近我们都特别难受,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人救出来后,还要吃要穿。这种心情是长期的,特别沉重,特别难受。国家的救助、西方国家的救助都很多,但这种心情仍然弥漫,而且会持续很长的时间。我们首先是从心情出发,然后才是判断,比如调动社会力量…………所以为什么那么多志愿者都赶赴一线,…………这是一种民间自发的公益,没有机构,没有组织,完全是自发的人救助人,本地公益,这就是中国文化心理背景下的本地公益。首都师范大学的一些同学想做公益,想了很多,我说我们不要监管,不要增加什么成本,不要增加心理耗费,就是几十个人每周或者每个月捐一点钱,我们找个公益项目就一起做了。要培养这种精神,心有不忍,这种不忍之心就是同情心的根本啊。这种自发状态,从心情直接引申到行动。中国特色的公益事业,所实现的就是本民族的气质。不是因为社会理念的西方化,而是因为民族传统而发展的公益事业。
西蒙:西方的救助慈善机构也做很多事情,那么中国的慈善机构和西方的有什么具体区别呢?比如说,西方基督教的理念是具体关爱身边的人。
总干事:用金钱和权力把(救助慈善)纳入规范操作是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却无法缓解心情。…………大范围调动资源、项目式的运作也许很有效,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这些永远是第二位的。自己亲手熬粥、亲手送给别人,自己的心情这才是第一位的。所有的流程、项目、组织、机构永远无法替代心情。
西蒙:我注意到,现在民间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绪,这是为什么呢?西方总是强迫中国接受人性、人权这些概念,希望用这些概念和机构来开展工作。现在的民族情绪是否跟西方的这些强加有关呢?
总干事:心情需要一个出口来表达,遇到外来的强加的一些东西,加上本身也还并不成熟,就容易形成民族倾向的激动,甚至产生一些偏激行为,特别是这种强加是在没有充分理解、不是完全尊重的时候。中国人不需要民族主义,也不需要民族情绪。中国人有这种自觉,我们不需要民族主义。…………在时代艰难的心情下…………所以激动之后,留下来的就是伟大的情感。所以国家形态、社会形态都会积极地向前推动。所以我认为,社会心理的原点、时代精神都已经开始。
西蒙:你说的社会心理原点,那么它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总干事:从事实角度对历史资源进行有机的、活化的学习,并重新赋予生命力,这将成为民族形态发展的方向。我们正处在最艰难最困苦的时候,但也恰恰因为整个民族的文化、文明处于最艰难最困苦时候,所以也许因此而更具有世界的意义。中国人有可能最先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中国人成为世界公民是可以向往的。(之后谈话无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