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2009-05-30) 作者:潘晓凌
在安徽小镇汤池开办了3年的儒学民间教育机构“庐江文化教育中心”停办了。一些报道称,教育中心使汤池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无论小镇居民对此看法有否不同,“儒学”都曾深入地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如今,“孔子”已经离开,这个“儒家净土”又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严格说来,孔子没有完全从这个小镇上消失,他只是被重新锁进了落满灰尘的房间里。
房间外面,“庐江文化教育中心”的“种子老师”骆步轩(化名)和其他留守老师继续保持着过去三年的生活方式——这曾被镇上年轻人戏称为“古装真人秀”。
庐江文化教育中心,2005年由台湾释净空法师筹集5000万善款,在家乡安徽庐江汤池镇创办。中心在全国广招种子老师和志愿者,传授儒家经典,并全盘复古孔子提倡的理想生活。
后者是它区别于诸多儒学民间教育机构的关键——净空希望这样的理想生活将来能推及汤池、中国乃至世界。
学校创立以来,汤池小镇在外间宣传中逐渐被形容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净土。“儒家精神”与“国学传统”的追随者们纷至沓来,而参观游客更是络绎不绝。
2008年12月,教育中心停办,但骆步轩仍然坚定地追随净空师长,只有请回孔夫子,“才能拯救这个礼崩乐坏的世界”。
如今,外人再也没了看“秀”的机会。失望的游客往往会拉住穿对襟长衫和布鞋的骆步轩在学校大门前合影,但总是被骆再三婉拒。面对慕名而来的游客,骆步轩仍会行90度鞠躬,带着他们在空荡荡的学校里转一圈,指着房间里的孔子像说,“以前每次上课前,大家都要先给孔夫子鞠躬。”然后,他把他们送出门外。
《弟子规》?影视城?
每天凌晨3点,骆步轩与二十几名留守老师准时起床,有特殊情况可以拖延到凌晨5点,这是最晚的起床时间。然后,他们开始打太极拳、八段锦,扫地、种菜,学习《弟子规》及《论语》、《孟子》等儒学经典。
除了手机、互联网和电力,他们的生活没半点工业文明的痕迹。骆步轩每天都穿对襟唐装和布鞋,这是他们的“制服”,女老师不染发、不披发、不穿无领无袖的衣服;接待室里摆放着中心惟一一台电视机,用来为游人宾客播放宣传片,骆步轩与老师们不看电视、不翻杂书、不听流行音乐;他们见人仍旧鞠90度躬,每天只吃自己种的蔬菜瓜果,吃饭时大家都不许说话。
骆步轩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中心,像一群守着清规戒律的低调修道士。这使得镇上许多年轻人以为中心已人去楼空。
“以前有人把中心戏称为影视城。”中心对面的唐装店老板陈伟模拟着中心大门热闹的场景——一群老师目视前方,步调一致地走到马路对面,90度笔直转身,旋又步调一致地向前走。彼时,马路上总是会围上一些看热闹的人,而被堵在路上的两长串汽车显得有些煞风景,“像两个朝代的人无厘头相遇。”陈说。
这套颇有行为艺术气质的动作出自《弟子规》中的一句话,“宽转弯,勿触棱”。如今,它仍然贴在中心的一些楼道上,提醒骆步轩们,“转弯须90度,右侧行走,不与汽车争路,路上不嚼食物,不唱歌。”
来汤池过古代生活之前,骆步轩做过7年大学思想品德老师,当了十多年老板,与孔子初次相逢,在上世纪70年代的一场“批林批孔”大会上,扮演红卫兵的他气呼呼地在空中拔起两株“毒草”,用力甩了甩“根”上的“泥土”,大喊:“斩草要除根,打倒孔老二!”上语文课时,分析祥林嫂、阿Q以及《孔雀东南飞》里的兰芝,骆步轩只要写上“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制罪恶的牺牲品”,准得高分。
五年前,骆开始怀疑过去的教育,“打倒孔家店,我们的生活没有越变越好,而是越来越困惑。有了钱,可没了文化”。或多或少的,他还把目前的生活方式作为有效的养生之道,他常常把一本驾照拿出来给人看,照片上的人,脑袋和脖子一样粗,“那是过去的我啊!”
大多种子老师与骆的背景相似,衣食无忧、家境优裕,或为信仰,或因迷茫,或为自救,来到汤池,排斥几乎所有工业文明,读诵经典,每天对孔子像90度鞠躬N次,追随他老人家寻回缺失的精神寄托。
用现代语言来解释,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精英学校。本科毕业,有三年以上教师从业经历,方可优先通过严苛考核,成为种子老师。这是净空的长远设想,将来种子老师各自回家,在当地传诵儒家经典,把孔子及他的时代请回来,拯救世人。
传统文化?特色游?
镇上的年轻人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谁来拯救,何况拯救者还是一个古人。但如今,他们也为中心的关闭、孔子的离开打抱不平。
陈伟的唐装店以前还兼营素食馆,中心关闭后,素食也歇菜了,“这都是城里人吃的,当地人下馆子吃素?吃饱撑着!”唐装店尚能勉强维持,全靠镇上温泉带来的客流量,但生意远不如从前,“不是每个城里人都好这口,这是专门为中心带来的客源的需求量身定做的”。
王方升在陈伟的店铺后面开了一家旅馆。以前,中心会定期举办《幸福人生讲座》,一期几百至一千人不等,全球各地的人均可在网上报名申请,收到邀请函后可赴汤池听为期5天的课程,食宿全免。中心鼓励镇民开旅馆和素食馆,听课者的消费统一由中心结算。
高峰期,王方升的三人间不得不塞进6个人。一个人一晚10块钱,没空调、电视和电话,但王不担心品质问题,“客人里随手一抓就是个百万富翁,换在其他地方,谁能忍受这样的条件?可他们过来,就是想体验这里的特色”。
如今,王方升的旅馆一天都难得一个客人。走在这个不大的小镇上,用红色毛笔写着“旅馆”两字的招牌仍随处可见,但也全生意寥寥。对于上门问价格的外地人,他们分外热情,“你是到中心去的吧?中心啥时开门呢?”
王方升想不明白,政府当初引进这个5000万的招商引资时,县领导还参加了动工剪彩仪式,虽然镇上不少人觉得这所学校“怪”,但确实拉动了当地经济的发展,这么个民心工程,怎么说关就关了呢?
有时,他出门会借朋友出租车开,红色的面包车上贴着“和谐汤池 从我做起”,这是中心统一给司机发的标签。中心关闭后,司机们的生意也清淡许多,王的朋友一直不舍得撕去这个广告。“大家都希望中心回来。温泉,全国各地都有,不稀罕;可这样一个学校,全国只有这么一所,这是汤池的特色啊。”王方升说。
1982年生的陈伟是镇上生意人中不多的对儒家文化感兴趣的年轻人。对着笔记本电脑玩纸牌游戏时,他习惯边数捻着一串佛珠。他不喜欢中心里脱离实际的清规戒律,但和镇上高中生打篮球时,他曾因对方说中心老师“脑袋进水”而争吵起来。吵是吵不过的,“那种走路方式的确是有点不正常。只能说,这种方式只会让年轻人越来越疏远”。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选择。镇上那些带着洋味的店铺的生意丝毫没受到中心关闭的影响,“圣罗兰男装店”、“斯味特(sweet)蛋糕店”、“和乐雪雪糕店”、“避风塘饮品”、“美丽店堂”……他们有着各自忠实的顾客群。
传统文化对于这些向往外部世界的年轻人没多大的吸引力,“圣罗兰”的老板陆岳梅(化名)喜欢到“美丽店堂”买兰芝粉饼,但她不知道镇上孔雀东南飞祠堂里供奉的东汉女子与这个韩国品牌同名同姓,她用手在自家店铺和中心之间比划了一条线,“这边和那边,是两个世界的人”。
国学课堂?慈善机构?
镇上人觉得中心提倡的生活缺乏复制性和说服力是有根据的。骆步轩和中心培养出的五期近300名种子老师每月可领几百元生活费,但他们没什么机会花。中心实行类似于军队的供给制,骆步轩的对襟唐装、布鞋、教材、宿舍、素食、牙刷、香皂甚至卫生纸,都由中心免费提供。
镇民们被邀请到中心听课时,往往可以在中心吃一餐素食;在绿色课堂与镇民学校(中心专为镇民上课的地方)听课,他们还有免费茶水和水果吃。每年春节,镇上70岁以上的老人会收到中心的50元敬老金,80岁以上还会额外收到一条龙头拐杖;来自全球各地的听课者全部免费吃住。
除了自给自足的菜园和一些售卖纪念品的文化产业,中心不从事其他任何生产。骆步轩解释说,所有经费均来自社会捐赠的善款,包括已逝明星陈晓旭,也曾向中心捐过一笔钱。捐赠及使用去向接受政府监督。
可陆岳梅觉得,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是给那些不愁吃穿的人过的,“晚上9点睡,早上3点起,我还用做生意吗?每天吃素,我还有力气干活养孩子吗?温良恭俭让,与世无争,可不争,我怎么赚到更多的钱?”她不太支持儿子经常到镇民学校听《弟子规》,“如果将来被教育成中心老师那样的,出社会怎么和别人竞争?”
许多当地人将中心理解为“做好事的慈善机构”。这种理解点拨了消息灵通的乞讨者。中心在时,老幼病残一班人马夜以继日地守在中心门口,据陆岳梅观察,“月收入比镇上的公务员还多”。
此外,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这个被描绘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小镇。陆岳梅对媒体的夸张感到无奈,“一下子来那么多乞丐,夜不闭户,能行吗?”她曾被胸前挂着相机的游客拦住,“你怎么不给我鞠躬?”
中心关闭后,汤池镇迅速恢复了平常小镇的模样,绿色课堂原址摆起了桌球台,陆岳梅闲时就和亲戚朋友打打麻将——中心在时,这两者都属于“不良场所”。可现在,大家都不再用担心“被教导”,别别扭扭地玩了。其他别别扭扭的习惯,诸如见人鞠躬、向陌生人问好,也慢慢消失了。
儒家精神?心灵鸡汤?
和年轻人不同,镇上老人们发自内心地怀念中心。3月初,回家休息了四个月的骆步轩回到汤池负责留守,一眼被一个老人家认了出来,“骆老师回来了?老师们啥时都回来呢?”
这让骆步轩很欣慰,“和老人最好沟通。”以前上分享课时,骆与种子老师们交流过传道的尴尬与困惑——下乡授课时,只有一个老奶奶来听;给村民鞠90度躬后,准备开始讲孝道时,对方却警惕地问,“你是不是来推销或传销的?”在村民家吃饭,提出用公筷的要求,招致对方的不满……他更喜欢对媒体说镇上老人对他们的热情与依恋。
退休干部薛尧友和马贤松现在的生活“就像身体掉了块肉”。他俩在年成立了一个柳园诗社,这是镇上惟一一个民间组织,三十多位会员中没一个年轻人。两人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春节回来一趟,回家时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但老人总觉得“心里缺些什么”。
中心的绿色课堂和镇民学校成立后,薛和马每天都带着老伴去听课,一节不拉,听年轻的老师说孝顺儿子、媳妇的传说,学唱感恩歌。马贤松的老伴边听边抹眼泪,“孔子还活着的时候,做父母的真幸福……”她家客厅摆放着一张摇椅和一套桌椅,那是一位种子老师临走前送给她的,老人坚决不接受,“你只能说寄存我这,你们一定要回来!”
他们说不清中心关闭的原因,庐江县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小心翼翼地说,“这都是上面的意思”。
马贤松每次路过中心,都会问候一声留守人员,骆步轩每次都先鞠90度躬,说,“还在调整,放心,大家都会回来的。”
骆的一些同事应邀去了深圳、南京、湖北、江西、内蒙古等地,那儿陆续设立了类似的传统文化教育机构,“都是有政府支持的”。还有一些回到各自家乡,推广读经,有的还创新了形式,比如武汉一家小学,将《弟子规》改编成“国学操”,让学生们在跳操中领悟国学真谛,这在网络上引起情绪纷杂的热议。
把中心视为“特色游”的老板们纷纷考虑转行了。旅馆老板王方升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如果半年之内中心再不开业,那“只能玩完”。
过去三年,几乎所有镇民都无可避免地与中心产生过联系,对其各自解读,各取所需。中心离开半年后,小镇曾被掀起的波澜旋又平复,波澜毕竟只是波澜。
这几天,陈伟从朋友那里听说有公司准备在汤池投建一个大型影视城,“终于要来个真的了,我在想,可以整点什么新生意!”朋友兴奋地说。